外婆在的时候,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喊村里人收梨。树上有人拿棍子敲打,树下人们撑开毯子、帆布,酸梨冰雹般落下。拿回家找一条麻袋,装填麦衣,把酸梨裹在麦衣中,暖十多天,之前的酸味没了,只剩下甜爽。
杨洋不甘心,四周又跑了几圈,不停地喊叫,秋风萧瑟,四野无声。我对着河谷高喊,外婆——外婆——对着后山洼高喊,外婆——外婆——什么都没有,空气中只有我的回声……
4、
我和杨洋返回时太阳已经很高了,浓雾早已散去,北山上枝叶结成一张大网,红黄交加,阳光下熠熠生辉。村头路边上全是闲散的人们。我问几个熟悉的村民,有没有外婆的消息?大家尽数摇头,说大家找遍了田野,没有,消防队的人进山了,警察去了县城周围更远的几个村庄。我让杨洋去找大舅,我想亲自找找看。
我在外婆最后消失的监控下查看了一会儿。监控装在一根电线杆上,背靠村庄,俯视公路。这里是村庄的一个出口,过公路全是玉米地。这时候玉米已经归仓,田野里只剩大片枯黄的秸秆,一根根东倒西歪、垂头丧气。我望着玉米地发了一会儿呆,决定再找一遍。我知道这片地大家已经找过好几遍了,没多大希望,但没办法,还得找。为了防止遗漏,我从东边开始,一片田一片田找,目所能及,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半个时辰后,就在我快要找完一半田地时,不远处一堆玉米秸秆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堆码放在田埂边的秸秆,不知是风的作用还是我眼花,我感觉它在动,不停地摇晃。我紧走了几步,近了,它果然在动,就像下面压着个大活人。
难道是外婆?我心中一动。我刚想凑近看,“哼哼”几声,秸秆下面钻出一颗毛茸茸、黑乎乎的脑袋。我惊呼一声,立住了,不敢动。是野猪。我见过野猪,脑袋比家猪长,毛发比家猪粗。这头野猪脑袋不大,没有獠牙,应该还没到成年。
野猪怒视着我,眼中冒着一种凶光,我不动,它也没动,我知道它被惊到了,在窥探我的实力。我想喊人,又怕它冲过来伤我,想跑,又怕跑不过它。我在山里长大,从小老人说过,遇到凶猛的动物,比如野猪、毒蛇,甚至野狗啊,千万别跑,你一跑,它必然追你,要和它对峙,等它心怯了会自行离开。
野猪和我僵持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很快,我感觉全身发热,一层细密的汗液从皮肤中渗了出来,双腿也随之哆嗦。我不能怯,我一定要撑住。我转动眼珠四处搜寻,想找个什么东西护身,吓走它,哪怕半截木头也好,但没有,只有玉米秸秆。就在我后悔进来时为何不带把铁锹时,旁边草丛中半截黑黝黝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根拐杖,而且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外婆的拐杖——当年村里修路,要经过石枣林,推土机推倒好多棵石枣树,人们纷纷捡拾柴火,我挑了一根带弯杈的,砍了枝,剥了皮,用玻璃片精心刮磨,特意给外婆做的。外婆进城那年大舅给外婆买了一根新拐杖,但外婆坚持要带上这根,说这是晓峰给我做的,我喜欢、顺手。我一点点移动身子,脚不动,身子弯曲,一把抓到拐杖。就在我抓到拐杖的一瞬间,野猪动了,“呼”一下窜了出来,我以为它要攻击我,刚举起拐杖,它却调转方向,朝北山坡奔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我长出了一口气,全身一下子松软了,额头上的汗珠不停滚落。我边擦汗边大口喘气。忽然,我想起了外婆。外婆的拐杖在,她人必定不远。我大声呼叫外婆,顺着捡起拐杖的田埂往下看,果然,秸秆堆旁边的田埂下有个大土坑,外婆一动不动地躺在坑里。
外婆——外婆——
我连忙跳进坑里,一把抱起外婆,外婆全身冰凉,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我试探她的鼻息,气息微弱,但确定还活着。我赶紧给杨洋打电话,给永强打电话,外婆找到了,在玉米地里,快点,要快……
外婆还是一动不动,气若游丝。我想把外婆抱出土坑,可土坑太深,我试探了几次都没成功。外婆一定是冻坏了,这么冷的夜,别说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换作年轻人恐怕也扛不住。我赶紧脱下棉衣,给她披上,然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当年冬天我在外面玩耍,回家后她抱我在怀里取暖一样。
过了一会儿,地边上传来杨洋的喊声,哥,在哪啊?
在这里,快,快点——
一呼啦来了几十号人,大家七手八脚将外婆往外抬,救护车就等在公路边上。
救护车拉响警笛,呼啸而去。
永强过来不安地说,哥,你是怎么找到的,那地方我们去了好几趟了,愣是没发现。
我叹了口气,别说了,赶紧的,救命要紧。
5、
我们赶到医院时外婆已经进了急救室。
亲人们陆续赶来,三舅、三舅妈、大姨、大姨夫、二姨、二姨夫,还有一帮表兄妹,十几个很快站满了楼道。大舅让大家先去外面等,有人走了,有人不走,有人嘤嘤啼哭。
半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出来一名医生,医生跟大舅窃窃私语,然后又进去了。我凑过去问大舅,外婆情况咋样?大舅摇了摇头,不好,医生说还在抢救,希望不大。
三舅妈在楼道里数落永强,亏你还是警察,还不如晓峰,那么多人,还用了什么无人机,怎么就没找见呢?永强一脸无辜,那地方太隐蔽,又是秸秆堆,又是大坑,无人机看不见啊。我过去劝阻,舅妈,事情都这样了,怪谁都没有意义,只求外婆没事就好。大姨和二姨过来问我寻见外婆的过程,我省略了和野猪对峙的部分,只说先看见了外婆的拐杖,后发现了人。大姨边哭边说,都别怪怨了,那是妈的一劫,没办法。二姨感叹,你要是早来一天该多好啊,妈就不会冻一晚上。我无语,是啊,我要是知道外婆会走失,打死也不去出差。
小姨是傍晚到的,她见面先劈头盖脸数落了大舅一顿,嫌大舅不操心,没看好外婆;嫌当晚搜寻的人不够仔细,耽搁了时间;接着嫌县医院的医疗条件不好,会误事。大舅一声不吭。三舅看不下去了,起身拦劝,小英,妈都这样了,医生正在全力抢救,你能不能消停点。小姨把矛头一下子转向了三舅,还有你,平时从来都不管老娘,还不及你儿子永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三舅摇了摇头,蹲下了身子。
转院,赶紧转院。小姨冲我跟永强说话,我俩都没吭声。二姨过来劝阻,小英,医生说了,妈这么大年纪,现在又在危急关头,根本没法转院。
那就去市医院请最好的医生。
大家无人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