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一具是我爸爸的。”他接着说,“最近我的妈妈去世了,我要把爸爸接回家,把他们葬在一起。妈妈曾经说过,我的亲生父亲葬在天穹外城壁上悬挂的48具棺椁内。他们年轻时冻藏了精子卵子,32年前妈妈用试管技术在医院生育舱里生育的我。”我的眼泪柔软地流到腮边。
“你是不是觉得我私心太重?公器私用?”伯格问我。“没有没有,请你节哀。我只是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死亡,又怜悯人类,天穹城已180年没有过死亡,现在又得重新面对它。”我说着汗毛倒竖。
10天前一位192岁的老人因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死得很突然,快过弥漫在四维空间上下前后左右的所有医学监测网络的反应,“10天前去世的老人是你的妈妈?”我忍不住问伯格,想一探究竟。过去我从来不关注死亡,因为没有死亡,如今我想了解探究深入一些。
“是我的妈妈。”“她怎么死的?”“还没有定论,最新医学检测研究结果,倾向于是到了人寿的上限,即使天穹城的科技医学再发达,人类寿命也有尽头。但还有一种传言也甚嚣尘上,说是中了一种病毒。”
“什么病毒?”“传言说是死尸身上的病毒。恰巧前几天地球也远程传来消息,怀疑天穹城壁上的棺椁有包裹不严的病毒泄露,他们是在火星天穹城往来地球的货运飞船中检测到的,继而把分析报告通报给天穹城。火星其他天穹城也相继发出了质疑声。”“那太可怕了!”我不想再听下去。
“那祝你好运……不!祝你成功完成任务!”我纠正自己的措辞,试图结束谈话。“你看来有些害怕。自从妈妈死后,我也时常害怕。喝酒可以麻醉神经,但那天我和捷锐喝酒醉得一塌糊涂也没有降低对死亡的恐惧。”
“哦。”我敷衍着他,想夺门而逃。他却接着说:“所以我告诉捷锐,他还有一个儿子,他有血脉的传承,即使死了也比大多数没有开枝散叶的人强。”天穹城的人们不再因对抗死亡等原因而选择繁衍,试管婴儿也是极少的个例。我开始不那么恨伯格的泄密了,在死亡面前,我们都得学会原谅,不再斤斤计较。
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对伯格说我要去病房看望刚做完手术的母亲。“我不投诉你了,你……保重!”临走前我与他冰释前嫌,虽然他有错,但他毕竟也帮助我给了我延续的生命——德尔多。我感激他,感激,在没有死亡的天穹城很难得,大家很少有对时间、人间的珍惜,但这种感激的情感和惧怕死亡的珍惜让我很脆弱。
刚做完手术的母亲已远离了脆弱,她快乐地与同是手术后的病友们攀谈着,手里不住捻着刻满蟑螂图像的串珠,见我来,招呼我帮她们在嵌入手背的电子触摸屏上购物,她们互相在手背上划拉,像在交流绘画艺术,发送、接收信息的纳米传感器与人体细胞组织神经相连,熟稔主人的需求,精准推送着目标种类和细分产品。
她们在选择哪个药物和器械可以有助于更快地死亡,这个说:“这款新研制的保健药好,可以力促新陈代谢,加速衰老死亡。”那个讲:“这个健身器械棒哩,顶压肾区可以降低免疫力,有利于减寿。”
“我们活得时间太长了,身体受病痛折磨,却因医疗发达、监测全面而欲死不能。生活重复枯燥,一切都依规守制,毫无新鲜感、了无趣味。像那个192岁的老妹子,走了挺好!她上辈子积大德了。”病友们议论着,评价着。网络产品有真有假,我又觉得她们在胡说八道,所以我没有表态。
母亲悻悻不乐,哀叹我不帮忙她们选购产品的不孝,一会又忘了我来,自言自语:“我那丫头也不来看我,养女无用,活着有什么意思?”她把串珠又捻动起来,呜呜囔囔,仿佛抚摸着她记忆中仍是幼童的小女儿,用摇篮曲哄她入睡,又像是用咒语诅骂她的不孝女儿不得好死。
妈妈203岁了,但她说不习惯热闹,自从我有了德尔多后,她非坚持自己居住。我是她的养女,也是试管婴儿,不知亲生母亲是谁,但那个在天穹外城壁上悬挂的尸棺里有一位是我的生理意义上的捐献精子的亲生父亲,人死了,天穹城即允许对死人的身世和子女的信息解封。
病室里做过同类手术的5个老头老婆挂在床头病历卡上的登记信息显示,他们都190岁以上了,他们大概老糊涂了,胡言乱语?我质疑他们有些言谈举止不正常,我这边怕死怕得要命,他们却奇怪地要早死,我抛下他们到医生办公室问疑解惑,咨询妈妈的主治医生妈妈得的什么病,怎么治疗的?
刚向医生问话,我自己先惭愧起来,我是接到医院的通知才知道妈妈做手术,又在伯格那闹了一阵子才来。医生对不孝的子女司空见惯,他没有埋怨我,出于职业素养正告我的问题:“米尔,你妈妈做的是恐惧消除手术,我们切除了她大脑右颞叶大部分及颞叶内的海马体、杏仁核。术后她会有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下降的后遗症,乃至痴呆的风险,但她不会再恐惧死亡。来做手术前,她提起来死亡吓得尿一裤裆,所以我们应她的要求及时为她做了手术,没等你来签字。法律规定,她有这个权利。”看来,伯格192岁的母亲过世,改变了人们的人生观。
历经180年的平静,死亡踏着重靴重来人间,轰隆隆脚步声中,一时度亡重生教应运而生,卜算时运派横空出世,量化研判大限宗因时而起。既然地球和火星其他天穹城都质疑天穹城外的棺椁病毒泄露,那就保险起见,城市当局决定把他们接回天穹城内安葬,专辟净地,归葬乡梓,毕竟180年前处理尸棺的技术不成熟,悬葬城壁也是权宜之举。
但伯格等志愿者临行前,在最后一次抬棺回城的论证会上,城市当局又有内部人士质疑此决定,提出用机器人驾驶飞艇把48具棺椁抛向火星北极才是永久之计。伯格后来向我讲述了那天论证会的场景,他绘声绘色用胜利者的语气模仿城市主官的腔调:“胡扯!火星北极是我们生活生产的水源地,从北极地下冰层勘探开采的水,养活了火星79个天穹城市的500多万人。”城市主官否决了这个意见。
受到驳斥的是工程师希瑞,希瑞是科技供养的人瑞,他告诫大家:“你们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经历过死亡,我已经257岁了,见证了城壁上48具尸棺里的21人的去世,死亡是可怕的孩子们!决不能把尸体上的病毒再带到天穹城内!棺椁里有个叫约瑟的,是得了传染性肺结核死的,你没听错,是传染性疾病;巴利是得疟疾并发脑梗死的,疟疾病毒也是会传播的;乔亚是胃癌晚期,癌症不传染,但加速癌细胞扩散的幽门螺旋杆菌生生不息;塞地利,他不是城市名,也不是地球的古教派名,他是我的朋友,全身溃烂发臭而死,他得的什么病?我心痛性失忆,忘记了,大家避而远之,是我装殓的他……”随着希瑞的发言,论证会现场一片哗然。
“肃静!”城市主官维持会场秩序,打断了希瑞的发言,命令他闭嘴,引导舆论、维护稳定、防止引起恐慌也是城市主官的职责。希瑞虽被制止了发言,但面露不忿的神情,他身后也颇有同情他低声附和者,看来讳死避险的暗流在蠢蠢欲动。
伯格说这些,是在他找到我家,告知我捷锐息诉的消息的场合上说的,捷锐经伯格做工作放弃了起诉我、索要儿子德尔多扶养权的要求,亲子鉴定也不要求做了,只一个条件:让他每10天陪伴德尔多一日一晚。这也是儿童分床援助中心的延续跟进服务的内容,虽然陪伴频率比规定多了一些。我答应了。“法院通知我了。谢谢!”我对伯格说话时,递给他一杯我刚调制好的咖啡。“不用谢我,戴罪立功吧。”伯格不好意思地接过咖啡杯,为掩饰难为情紧喝了一口,烫了嘴,唏嘘数下。
晚上睡觉前我主动去德尔多的房屋陪他一会,他赶我回我的房间睡觉,说是男子汉都不跟妈妈睡,见我不愿走,偎着我心满意足地甜甜睡去。他蜷缩着身子把脚踩在我的肚腩上,我轻轻握着他的小手不忍离开,最近面对德尔多,我时常愧疚,我给了他欢畅的生命,却不能避免生命的枯竭,也不能永远陪着他,愧疚中夹杂着疼爱、恋惜和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