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射手(3)

吃食下人们都已备好。怎么,你还穿戴得如此拘谨,换身舒适的衣服吧。

两人都换了轻便的箭衣,在寺中廊子下漫步。士民像是兴致很高,眼光不停地投向他短衣上那闪亮的金袖口:

我知道,这就是凌烟阁里叔叔的打扮。

回到东壁,他一眼看到了画中人物的袖口,上面颜色暗淡,还有幼时他好奇摩挲的痕迹。那,确实就是自己所着小衣的特别式样。士民如何知道这个秘密?这不是巧合,他的父亲拼死救下大皇帝血染战袍。如今,大皇帝就让宫中织造模仿父亲生前箭袖的样式,专门用缂金丝的工艺,为他定做了这一件,而且,自小到大,他的箭衣件件如此。寻常箭袖只不过加厚了衣料,夹层里面衬垫粗革,减少皮肉磨损。他这一件却是沉甸甸的,穿戴起来并不真的舒适,尽管如此,遇有正式的出猎、大围,他还是穿着它,为的是让大皇帝能够远远看到。

尽管如此,长久以来,他也一直有个解不开的谜团:如果画中人真是父亲,为何他张开的弓中紧捏的手里却没有箭矢呢?

他自言自语着,声音连自己也听不大清。士民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的话却是答非所问:

叔叔和你都是我朝射艺第一,弓箭理应讲究,不能像那些个没见识的儿郎,民间私藏好弓箭罪加一等,王子们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不服三军号令。我军武库经我梳治,平、角、筋、胶、装这制弓“六材”都取之不竭,更不要说,比如小鈚箭、方哨箭……各有用途;

射兽都有射狮虎、射豕鹿、射禽鸟、射兔麂之别,射人吗,当然也应该有些计较……

他只是没有听到士民低声这一下冷笑。他的心思,全在那他看了好多年、无数遍的壁画上。画面里,那个已经丢失了兜鍪,眯缝着眼睛的男人,脸上虽然看不见血迹,也许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身上的盔甲半裂,手中的大弓扬向空中,内倒半角,外粘牛筋,他那夸张的姿态分外触目——只是,正如他一次次询问自己的那样,画中人虽然是做张弓的姿势——而不是射毕,他紧扣弓弦的右手里却没有箭矢,就连腰间的箭囊中也是空空如也。

他是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的场面?是在凌烟阁上,还是在这殊死的战场画图里?

仿佛是为了方便继续这个话题,在他的随从捧着的圆筒状的“椟丸”中,士民取出一支金装箭来,兴致勃勃地品鉴着,金装的三棱,大身大叶,有三条尾羽,和羽缠丝涂漆以与杆相固着。杆末的缺口叫作箭栝,是为了方便将来搭在弓弦之上准确发射。铜身、铁铤和尾的钥帽是分制的,需要较大的力气和准头,但是飞得极远。

士民在手中反复掂量着这一支羽箭,低头沉思,然后缓慢地抬起右手,让随扈的将士们走远了。这年轻王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眼睛看着他:

望日你随我进宫去,就带这种金装重箭!

他吃了一惊,因为害怕刺客,宫中严控带甲武士的数目和武备,宫禁之中没有弩手,那,只有负责大皇帝外围扈卫的羽林才全部配备。除了神气但无大用的银装胡禄、金错仪刀,侍卫们手里都是近战实用的兵器。因为小弓可以拉满,也可以施用不同的力度,仓促之间会灵活得多,足以应对临时出现的险情。为此,这种尺半的长箭,势大力沉,是严禁在宫中出现的。不仅如此,除非战急时,武士们大多弛弓解弦,或者将弦结在弓上,用时才从武库中取出装备。

带这种箭做什么?

在士民的眼中,他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庄重,又有一丝神秘和诡谲。

我让你射取一物!能射准不?

在前所未遇的仓皇中,他突然从沉思中醒转了。他回到了凌烟阁的画廊中,半夜都未能入眠,他仿佛听见士民招呼他说,凑近一点,我说与你听,说与你听……他依言靠近,士民在他的耳朵旁边说了几个字,他甫一听到,就像耳朵上沾了毒药,跳到一边大叫起来。此刻,他眼睛失神,脑海里、口中也满是这几个字:

射不准,射不准!

画壁上没有一张活人的脸。他知道,和古寺中的渔猎图中的人物一样,他们都是在死前最后的呐喊,只不过他们的残忍转成了甜蜜的假笑。他扫视着画中的人物,想要在其中找到他从小熟悉的晋王,他想起他张皇抗拒的那一刻,士民的表情露出了一丝阴郁,又像是有些意外的不能置信,杀机从他的眼里一掠而过,就像是看到了荆棘丛中的哪一只麂子。一时间,那个温文尔雅的士民,看起来也与元集、元成浑无二致……让他浑身颤抖。转瞬间,晋王又平静下来,语调柔和地向他恳求道:

你不愿助我完成大业,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被他们斩杀?!

他看着士民的脸,无力地摇着头,也说不出话。士民咬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