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寨风情两题

留塘

大清早,铜富扛着铁锹出门的身影落进周志山的视线。

搁平时,周志山也就眼里过一遍,不会往心里走。黑王寨挂职这么多年,哪个男人手里肩头空过,可眼下是冬闲,铜富这么勤快,不在道理上。

地都上了冻,塘里结了冰,土比死人骨头还硬,铁锹哪吃得动?

不会是跟人打架吧?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开春为争水保田里的仔秧苗,德全德开两兄弟不是拿铁锹干过架吗。

黑王寨人很少为孩子鸡鸭猪狗什么的闹矛盾,但凡动上手,十有八九为庄稼,黑王寨人把庄稼看得比子女贵气,怎么说人都靠庄稼活命。虽说眼下出门打工挣钱一样能过日子,可骨子里对庄稼的偏爱,还是不曾有丝毫动摇。

生意钱,不叫钱,田沟里的钱,万万年!老祖宗传下的话,能有错?

有错的是周志山,他一个电话呼来村主任陈六,说铜富扛着铁锹出门了。

陈六很奇怪:“老百姓不扛铁锹,学城里人扛钓鱼竿?”

周志山瞪陈六一眼:“哪个城里人这种天气扛钓鱼竿!”

陈六顿时醒悟过来,是啊,这天气,扛什么都站不住脚受不住说。

有古怪!

铜富这几年日子在刀尖上过,嫁出去的姑娘出了车祸,把婆家娘家两边给拖得够呛,以至于铜富见了谁都没好脸色,整个人变成竹叶火,一点就着。

谁眉毛上长虮子,这么没眼色招惹上他?“赶紧的!”陈六说,“我跟着点,别出事。”

周志山点头:“嗯嗯。”

这种跟,周志山明显不合适。

陈六哪怕跟铜富到家里屁股踏半天冷板凳,铜富都不会起疑心,寨子里人互相走动正常。周志山不一样,身份在那摆着,官不入民宅,父不进子房,黑王寨人忌讳这个。

跟着跟着,居然跟到了南冲,南冲那一片最上面几块地是铜富的责任田,因为这个,冲顶上水塘的管理基本是铜富操着心。

之前的承包费一直是铜富在出,这几年,虽然不交承包费了,可管理需要人,寨子里就默许了池塘里的野鱼和野藕归铜富所有。

塘里只剩下一面水。

别小看这一面水,黑王寨的池塘,除非天旱得冒烟,怎么都会给池塘留一面水,一来是给塘里的野鱼保命,二来关键时刻可以保一亩田的口粮,稻子灌浆时,缺一面水的话,结出的多是秕谷。

这池塘,在铜富手里这么多年都没干过。

如同黑王寨人过日子,再穷,手里都会留点钱救急用。

“干啥呢,铜富?”

问这话时,铜富已经下了池塘,开始拿脚试探上冻后的塘泥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不。

“挖点藕,变几个钱,过年用!”铜富狠狠搓一把手,准备把冻僵的手掌搓活泛了,开工。

“野藕都在中间有水的地方,你这多大工程量,把塘里的水全部排出去再挖!”陈六挖过塘泥,上冻的塘泥好挖,能够码成泥墙,但也容易垮塌。

“陈六啊陈六,我看你当了几年村主任,忘了自己一只脚还在泥巴里。”

“什么意思?”

“你想让塘里的水跟我兜里一样干了浆啊!”铜富斜一眼陈六,“我吃过一次亏的人,万不会再上二次当。”

“上什么当?塘里水干了,才好挖藕!”陈六不服气,“我两只脚都在泥巴里好吧。”

“还犟嘴。”铜富把铁锹使劲往泥巴堆一扎,“冬水不留塘,五谷难上仓,这话你总该记得吧?”

“要死!”陈六啪地在额头上拍一下,开春德全德开两兄弟不就是为水拿铁锹互砍,一个进了医院,一个进了号子,一个肚子爬出来的亲兄弟啊。

“这池塘的冬水,说上天,不能排出去。”

春雨可是贵如油的,南冲下面还有几户人家的责任田,如果开春没雨水,都指望着这一面水下秧。

都说人穷志短,铜富居然还长着志气,陈六眼里一热,说:“藕不管你怎么挖,有件事我得跟你先说定。”

“什么事?”

陈六嘿嘿笑:“知道我为啥跟你到这吗?”

铜富摇头。

“咱们寨子挂职的周组长一直跟我叨咕,想弄一批野藕送城里亲戚朋友过年煨排骨汤喝。”

“野藕汤有什么好喝的!”

“吃味吃味,这味可不是你这个两腿插在泥巴里的人能吃出的,人家城里人就喜欢吃个原生态的食物。”

铜富脸上红光漫出来:“你意思周组长想买这野藕?”

“嗨,教你一枪打个死兔子!”陈六笑呵呵地,“你不知道,他好几次想找你帮他挖野藕,始终抹不下面子,再者怕传出去影响不好,担心别人误会他一个城里干部占老百姓便宜。”

正说着,周志山电话打过来,陈六冲铜富一乐:“看见没,急不可耐着呢。”

摁下接听键,陈六对着手机那边使劲嚷嚷说:“放心吧周主任,钱我先给垫付上,保证不让铜富这边干浆。”

电话那边,云里雾里的周志山心照不宣嗯啊嗯啊着,看铜富,正甩开膀子一通猛干,泥潭中一个方方正正的水坑已经有了雏形,有冬水正从塘泥底部稀泥中渗出,一点一点向坑中央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