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娣说：“弄得啥这是。”拿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上了。可那些画面缠上了凤丽，特别是最后几句话，在她耳朵里来回穿梭。老天爷，咋这样呢，辛辛苦苦一辈子就这下场？隐隐又认为那位原始人的话有点道理。终究还是觉得太残忍，偷眼看看娘，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如果都不管不问，不是比那种人的下场还惨？
大姐要喂娘吃饭，风铃和来娣不同意，说她摸不清娘的脾气，其余没敢多说。大姐哭了：“知道你俩的心思，咱娘辛辛苦苦养大我，一天都没侍候她，拉扯这样的孩子有啥用？”
凤丽却认为那话是冲她来的，脸上一阵发烧。来娣和风铃的眼睛湿润了，争着劝大姐。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意思，用汤匙盛一块鸡肉，抖抖索索送到娘嘴边：“娘，吃饭，快，趁热。”
娘嘟着嘴：“我看人驴四然。”
“好好，先吃饭，吃饱就看人与自然。”
“我看人驴四然。”……
无论大姐怎么哄，劝，娘就是不理会。风铃笑了：“咋样？还是给我吧。”
风铃左手端着碗，右手捏着汤匙送到娘嘴边。她还是嘟囔着要看人与自然。风铃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你吃不，不吃是吧？我喂那只老猫去。”娘似乎一惊，扭着脖子四处张望。风铃指指她背后，“那里那里，你看嘴张多大，咱可不给它吃。”娘含混地说：“嗯，不给它。”来娣趁机劝：“你快吃你快吃。”然而，只吃两口，娘又不配合了。大姐甩着那只灵活的右手：“这咋弄，老天爷，你说这咋弄。”
风铃冲她笑笑：“别急，有法子。”她扭过头看一眼门外，“哟，庆庆来了，这是你奶奶的，可不能给你吃啊。快点娘，快点，庆庆来了，来抢你的了。”
来娣也大呼小叫，说庆庆别过来啊，等你奶奶吃完再来。看着娘一口口吃下去，大姐直摇头，“愁死人，吃个饭跟打仗一样。”她扯一块卫生纸把娘的嘴周围擦干净，然后一眨不眨看着她，忧愁、无奈、心疼在脸上互相重叠。娘不理会，使劲扭动身子。风铃便转动三轮车，使她面向大门外。娘忽然喊，“童星，童星——”
姊妹四个几乎同时沉下脸。大姐说：“别喊了，娘，这就是冬生家。他喝酒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凤丽翻着白眼小声咕哝：“眼里只有他，如果不是娇惯还不能这样呢。”这句话无意中触动了自己的心事，低下头不再吭声。
她们都知道今天聚在一起的原因，一时间反而不知如何开口。屋里陷入沉默，压抑和尴尬趁机涌出来。
来娣打破了僵局，意思是娘一点不能自理，光靠四妮一个人肯定不行，她在车上想好了，寒、暑假她回来照顾，其余时间，三妮、四妮每家一个月。大姐刚张开嘴，凤丽的话抢在了前头，“又不是光咱仨，凭啥？”她还是不抬头，两只大拇指互相抠来抠去。在路上她曾想，我就是不管，怎么着？一个问题紧跟着跳出来，她们如果告我咋办？三爷爷家二闺女就是例子，让民警抓到派出所，训得灰头灰脸，回到家，把以前没侍候的都补回来，传扬的十里八村都知道，丢死人了。
大姐变了脸色：“三妮，你别害怕，算我一个，咱娘一辈子不容易，不能老了再受零落。不能让她学俺那儿的大娘，四个孩子呢，比着不孝顺，像话吗？你们不知道，脊梁骨都能让人捣烂，还有脸见人吗？唉，十个孩子不嫌多，一个老娘没处搁，要孩子要孩子，要了干啥。”
大姐得过脑梗之后说话慢了，个别字也吐不清晰，但妹妹们听得懂。最后一句再次刺中凤丽，并勾起她儿子的诸多行为，本来就不牢固的思想更松动了。可她不想这么快服软，便转移话题：“我又不是说你的。”
来娣和风铃反复给大姐强调，你一天不侍候没有可说的，咱爹死得早，如果不是你帮手咱娘能撑起这个家？弟弟妹妹哪个不欠你的情？你现在身体不好，注意自己就行了。大姐不理会她俩，冲凤丽说：“不愿意侍候拉倒，我们保证不告你。对老的就是各凭各的良心，各尽各的心意，但别扯上咱兄弟，更不能攀来喜。咱娘没生养人家，不侍候没说的。再看看咱兄弟，有个人样吗？一天天不回家，没有本事挣钱有本事挥霍，还净戳大窟窿，赌博输了房子，喝醉开车撞人，哪一次来喜不受牵连？她不闹离婚就是咱祖上烧高香了。如果她真甩手走了，孩子依靠谁，还不是咱们的心事？”
话锋一转，大姐冲凤丽说：“三妮，我知道你心里的疙瘩。这件事是咱娘不对，可她有难处。咱爹死得早，她又要强，处处怕人家看不起。她知道青云好，能干，你俩也般配，可怕邻居嚼舌根子，还怕影响四妮说婆家。你不知道，把你俩拆撒她难过的好几天吃不下饭。”
这些话戳到了凤丽的痛处，她哭了，声音一起一伏，肩膀一抖一抖。其他姊妹的眼眶也红了。
姐妹几个只顾说话，忽略了仰靠在电动三轮车后背上的娘，她睡着了。娘头大、侧扁，眼睛小、嘴巴大，此时像只硕大的大马哈鱼，在均匀的呼噜声里，脸上覆盖着婴儿一般的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