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打断了来娣的思绪:“麻烦停一下,师傅,我们该下了。”
车没停稳,坐在前排的那位小女孩就站起来蹦蹦跳跳往前走。
“慢点,别心慌,小心摔倒了。”妈妈在身后提醒她。
来娣心头一颤,恍惚中看到了幼年的自己,从四十多年前的公交车上走下去,娘在身后一声声提醒她。娘对她的疼爱刹那间被唤醒了,乱纷纷涌到眼前。特别是那次患重感冒,她浑身酸疼,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娘一会儿过来问她吃药了吗?一会儿问她喝水不?转眼间又过来摸摸她的额头,问好些了吗?问还难受吗?一股温热涌上来,来娣觉得很愧疚,也自责。唉,如果不是孙子,也能在家多照顾娘一些。
上周末儿子有事,来娣没能回老家,便打电话问风铃娘咋样。明知道帮不上忙还是想问。却让风铃抢白一顿。她哪儿能咽下这口气,姐妹俩大吵起来,最后约定,这个周末都叫到一起商量个办法。其实,她和风铃都清楚:大姐不能指望;弟弟?想都不要想;唯一能动员的只有三妮。再说,有些话她是赌气说的。如果真的一家一个月侍候,孙子咋办?啥也不如孩子要紧啊。想到这儿,来娣心里裂开一道缝,说不清的复杂感情从里面冒出来。
孙子原来由亲家带,后来亲家带自己的孙子去了,来娣便丢下家,丢下老娘来到儿子家。儿子和媳妇一早上班去,傍晚回来,临走前再三叮嘱,换尿不湿之前一定先给孩子洗净屁股。小家伙能吃也能拉,两个屁股蛋和大腿根沾满了屎,来娣丝毫不觉得脏。他还能折腾,除了睡着那一会算老实了。卧室、客厅里到处扔的都是玩具,她前脚收拾好后脚又扔满了。他要喝奶,她马上烫温热拿给他。没喝两口又要喝果汁。果汁没打好又要吃饼干。来娣简直忙晕了头,却依然满心欢喜。特别是孙子喊奶奶的时候,声音里飞出一朵朵云,托着她几乎能飘起来。
这之前,来娣嫌弃娘流口水,嫌弃她不听话,嫌她要这要那不让人安生。实际上,和孙子相比,娘安稳多了。来娣知道娘拉扯她们几个不容易,那些辛酸的往事以及娘对她的疼爱不时会随着一些念头涌上来。但是,那一抹厌烦的痕迹依然擦不干净。有时候,来娣恍惚中看到自己坐到了娘的三轮车上,不由得一阵恐慌。她要给孩子做榜样,给娘一个交代。不过,也不能总让三妮当甩手大爷。“三妮”这两个字里释放出一股怨气。来娣骂,死妮子,这么多年不管不问,这次说得天花乱坠都得套上她。
凤丽
凤丽正在扑向儿子的学校。电动自行车的油门一路加到底,码表的指针始终定格在三十五码,她还是嫌慢,恨不能胳膊变成翅膀,一扑扇飞到学校——她平时的车速不会超过三十码。
刚才班主任来电话,说她儿子嫌难受,让过去一趟。凤丽正在窑厂往汽车上装砖,没等老师的话说完脑袋就炸了,把装砖用的夹子一扔,来不及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就疯了似的跑向电动自行车。一声声惊呼在她身后响起:“慢点——”“别那么快,小心点——”
凤丽没听到。担心和猜测乌云似的在眼前翻滚,堵住了她的耳朵,搅乱了她的神志。咋会突然难受呢,吃凉东西了?昨天晚上蹬被子了?后一个问号里勾出一连串埋怨:学校真是的,十几岁的孩子,非让住校,还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她的心整天悬在半空里,怕孩子吃不好睡不好,怕有人欺负他,怕……儿子很生气,让她别瞎操心,说班主任看到她的手机号就头大。儿子的话刺伤了凤丽,随后又抱怨老师不该乱说。一阵子想不开,她不想让儿子再上学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呗,以前那么多不识字的,也没饿死一个。
“滴,滴滴——”突然响起的喇叭声吓得凤丽一激灵,赶紧往前看。一辆货车正在奔自己冲过来。她的魂都吓飞了,赶紧刹车。正要质问人家,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有你这样骑车的吗,眼长哪儿去了?”
凤丽懵了,看着货车慢慢绕着她过去,才想起来看路况。自己逆行。
“宝贝呀,谢谢你,这辈子谁让我爱上你……”凤丽的手机响了。手机持续响着。离学校不远了,她忍住不接。她一秒钟都不想耽误。停顿片刻,手机又开始唱歌。凤丽急了:谁呀这是,不知道人家有急事吗?有心不理会,又怕是儿子班主任打来的,便放慢车速掏出手机。是陌生号码。凤丽以为又是推广电话,更火了,杂七杂八骂一通。手机执拗地唱着歌:“今生不够来世我们再……”凤丽的心悬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些人不会反复持续打过来。疑惑中,她按下接听键。
“三妮。”
凤丽一愣,声音很耳熟,猛然间没想起来是谁。
“是我,又办一个新号。”
这次凤丽听出来了,是二姐,不由得一阵嘀咕。来娣本打算用原来的号给妹妹电话,怕她不接。自从结过婚,三妹和这个家的人几乎完全脱离了关系。十几年来,只有那年娘还清醒的时候去过她家一次,没过两天就吵架,把娘气病了。更可气的是,三妹黑天半夜给四妮打电话让她接走。姊妹三个气得不行,如果不是怕人笑话,就找她去了。
来娣就在电话里一次次给凤丽吵,说她心黑,说她没有人味,自己也两个孩子呢。这些道理凤丽当然懂,思想也不是没松动过,可是她憋着一口气。她还有自己的小九九。娘失去自理能力以后,凤丽更少和她们来往了——怕照顾娘耽误打工。男人就屁大点本事,一年挣几个钱?孩子上学,以后还得买房子、娶媳妇,咋办?这些话凤丽当然说不出口,可有能说出口的理由。
“我不知道养活孩子不容易吗?自己的娘,但凡有一点人心眼能不管吗?想想以前她行的那些事,我一会都不能活。论长相,论本事,青云哪一样不行,她咋就是看不顺眼?都怀孕了非逼着我打掉。她给找的这个龟孙怪好,个子没有四指高,还吃鼻涕屙脓。你看青云过的啥日子,我过的啥日子,抓挠慢一会就得丢人现眼。”
来娣的语气软下来:“过去的事了,老提它干啥?自己吃饭还咬舌头呢,谁能一辈子没有错处?她不是年纪大了思想古板吗?”心里同样埋怨娘糊涂,邻居咋的了,自谈咋的了,这样的事还稀罕吗?非得拆散她。又怪妹妹心眼窄,不管咋说,你是娘生养的,就凭这些,天大的事都得担待。
凤丽不服,说她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经过这样的事,当然会耍嘴皮子。有时候,凤丽甚至庆幸娘给了她不照顾的借口。只是,每每想到这里心都一颤。
凤丽和来娣只相差两岁,从小就争吃的,争喝的,争玩的,争衣服,用她娘的话说,除了狗屎不争。现在,来娣依然是凤丽的对头。
“我快到家了,你等一会到咱娘那儿去,咱几个商量商量咋办,不能光靠四妮一个人。”
凤丽正担心着儿子,没有闲心跟二姐啰嗦,随口答应下来。
儿子在传达室门口,看到凤丽过来及早迎出来。她的目光直扑过去,从头顶到脚尖,又从脚尖返回到头顶,没发现儿子有丝毫异样,心里略微宽松一些。凤丽正想问咋回事,儿子的话堵住了她的嘴:“看看你,浑身都是土,也不洗洗换件衣裳,让人笑话。”
话里飞出几根针,扎在凤丽胸口上,不过,眨眼间又让担心弹出去了。她一连问了几遍咋回事,儿子一声不吭只是往前走。凤丽再次紧张起来:让人打憨了?看样子不像。让人吓傻了?也不像。便上前拽住儿子的胳膊:“到底咋回事?说呀,你上哪儿去?医院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