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聊及这样的话题,空气都是凝固的,结满水蒸气的云层,以为有一场欲说还休的大雨,但天空仅仅阴沉了片刻,阳光又顽强地从厚重的云隙钻出来。阿哥转移话题,说起扬琴比赛的事项。婉苏的思路也被拐了过去,毕竟参加比赛,也不是一件小事。
婉苏一直以为阿哥是最懂她的人。
中文系的王志,大西北的才子,在高中时就开始发表散文、小说,到了大学,俨然是大作家的风范。许多文艺女孩,明里暗里追随着他。他也与其中几位保持着远远近近的距离,直到那天路过琴房,被里面的扬琴曲吸引,才发现内心等待的这样的声音。他踮起脚尖,透过门上方的玻璃,看到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长发披肩的女孩,在敲打扬琴。两鬓的长发,随身体的摆动飘来飘去,没有任何化妆痕迹的脸上,清澈透亮的溪流,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撩拨一下水波。果然就是这样的感觉,王志的心怦怦地跳,眼神痴迷,直到两脚发麻,才放下脚来,想都没想,抬手就敲门。琴声停止,门并没有如期打开,而是静默了许久,才有一声冷冰冰的“谁?”
我是谁?王志一下子愣住了。我究竟是谁?王志突然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了。就凭自己发表了几篇文章,整日被那些盲从的女孩追捧?自己是什么?怎样给自己一个正确的定义?王志愣了,懊恼又沮丧地离开了。
王志的离开,不是真正离开,而是积蓄某种力量或者情感,期待与心中没有任何杂质的清溪相见。一次去图书馆看书,王志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与众不同的她。其实,她与别的女孩没什么两样,低头看书,写写画画,偶尔托腮而思。可王志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光,特别的亮,直射他的心脏。他悄悄坐到她身旁,看到她在读一本《音乐的魅力》,内心一喜,因为这本书他早就看过了,它是由约翰·凯利·哈特写的关于音乐心理学的书,主要讲音乐如何影响我们的情绪和心理状态。王志很想和婉苏探讨一下,音乐能不能在治疗和改善心理健康方面发挥作用。他在心里酝酿了很多种开头。比如:你也喜欢这本书?废话,不喜欢,怎么会借得来读?你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人家还没读完,有什么看法呢?这本书里面,你最喜欢的篇章是什么?废话,统统是废话。王志平时的巧舌,此刻如拙嘴笨舌的猪,脸都憋红了,一个字没出口,眼睁睁看着婉苏收起书本,飘逸而去。从此每个周末,王志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去琴房转转。只是他不知道,那个时间,婉苏只要有空,都会乘火车回苏州,和表哥一起陪伴病重的外婆。
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王志就是这样想的,那些小说里的人物,无论贫穷富贵,他的人生都没有圆满,如果都能梦想成真,那就是不真实。王志带着这样的遗憾,回到了大西北,那里有他创作的广阔天地。
投入到音乐教学的婉苏,日子并不舒畅。学校的教学,限制太多,不能发挥自己的优势,激发孩子的音乐才能,迫使她有成立自己工作室的冲动。这一想法,得到了表哥的赞许。在表哥的帮助和音乐界朋友的协助下,“婉苏扬琴艺术中心”成立了。有名望的李河、王月宁等扬琴艺术家纷纷从全国各地赶来,市组织部、宣传部及教育局的领导也以参加揭牌仪式为荣。婉苏像只华美的陀螺,旋转得如梦幻般精彩。
艺术中心培养了一批好苗子。这些好苗子因为扬琴特长,考取了理想的学校。可惜后来从事扬琴艺术工作的,寥寥无几。有的从政,有的经商,从小由扬琴艺术熏陶的气质,被岁月的刀光剑影削来刮去,所剩无几。婉苏叹了口气,摩挲着艺术中心的相片,繁华落尽终归尘,莫道无言只黄昏。如今的艺术中心早就关闭了,时代在变,人们在变,唯有变化,才是亘古不变的。
相片里第一次出现王然,是在南阳市音乐家协会组织的采风活动中。她个子不高,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婉苏本以为这类女子只是金玉其外。谁知当大家即兴表演时,她挽起发辫换上旗袍,抱着琵琶巧笑美目,一曲《十面埋伏》惊艳了婉苏。那么精瘦小巧的人儿,双手一触动琴弦,就像被魔力附身,轻拨浅弹,一个久远的声音从历史深处隐然传来。左手推拉吟揉,右手弹挑勾抹,一场声势浩大、残酷悲壮的决战拉开了帷幕。刀光剑影,铁马金戈,听者无不热血沸腾,振奋不已。最后战斗结束,“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琴声凄切悲壮,仿佛天地都在哀叹英雄殒命,令人回味。许久,掌声雷动。婉苏看到了王然夺目的光彩。
没多久,婉苏和王然便形影不离。
王然小时候练舞蹈的,在一次训练中腰部受伤,听她自己说还坐过几年轮椅,只得改学乐器。王然本来喜欢扬琴,敲敲打打,觉得挺好玩,父母说扬琴虽然在乐队演奏中是C位,但是体型较大,不适合受过伤的她,所以替她选择了琵琶。一入此门深似海,爱动的王然每天被妈妈逼坐练两个小时,雷打不动。“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这是妈妈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即便是除夕、大年初一这样的节日里,妈妈也会见缝插针安排练习时间。那时王然常有趁妈妈不在家把琵琶砸碎的冲动,但还是忍了下来。
“那时候,真羡慕不练琴的小朋友啊。”王然说。
“不练琴的时候,你可以出去玩啊。”婉苏说。
“不练琴的时间,我都在补课。”
“补什么课啊?”婉苏有些好奇。
“我琵琶弹得好,可是功课不好。”王然白皙的脸上微露红晕。“估计我妈早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一开始逼我跳舞,后来又逼我学乐器。”确实,凭王然的功底,不应该只在文化馆做辅导老师。“高中也没考取,进的职高,职高毕业也有考大学的机会,文化分不达标,臣妾跨不进大学门啊。”王然一脸可怜可笑的神情,把婉苏逗乐了。“职高文凭,能找什么工作呢?后来我妈找到文化馆馆长,她知道我从小为文化馆拿过多少荣誉,就同意让我来工作了。”说到这里,王然狡黠地眨了下眼睛。
“婉苏姐,人的命运真是好奇怪啊。你看我,从小在文化馆长大,出去绕了一个圈子,又回来了。”王然仰着头,想了想,说:“我就是个农民,小时候忙着种,现在忙着收,有了这份收成,就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说完,起身来了一个单腿转圈。动作流畅优美,婉苏忍不住鼓起掌来。
“恭喜你啊,听说你马上要升主任了啊。”婉苏举起茶杯,和王然的茶杯碰了一下。
“婉苏姐,这,你都知道了呀。”王然灿烂的神情遽然暗淡,“馆长的意思,让我做她儿媳妇,可我不喜欢她儿子。”
“你们见过面?”
“见过啊,他常来馆里找馆长。”
“挺好的啊,人家是公务员编制,还没有嫌弃你呢。”婉苏揶揄道。
“硬件还行,软件不行啊,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就算了,还是个温暾水,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激情,要是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那不是噩梦啊。”王然故作夸张地打了一个冷战。
“那主任的位置,你还想不想要呢?”
“婉苏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你问你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