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6)

一朵乌云滞留在学校上空,我像野羊一样跑了两个山头,想在暮色吞没山野前赶到巴谷镇。在快到山顶的那个山湾里,那朵乌云恶作剧似的下起瓢泼大雨。雨线粗如竹竿齐刷刷斜打下来,噼里啪啦的,打在身上有点痛。右手边的梯田以及梯田后面的树林和左手边黑黢黢的草坡,顿时像藏着无数鬼魅的两扇大门逼紧而来。见我镇定前行,一波暴风雨以怪兽发怒的之势,啪地掀翻我的自动伞,把我往后推得趔趄了几步。我赶紧背靠坡坎收伞,以免被裹到天上或是扫到悬崖下去。刹那间,暴风雨集结成军,万马齐喑狂奔而来,摆出不把这山川吞掉不罢休的气势。半里长的山湾全黑了。我脚下无路,仓皇如鼠。同时却醒了,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狂躁地要逃离仁山。几十年过去,我仍觉得那是我今生遇到的最大最诡异的一场暴风雨。

我浑身湿漉漉的,拖着灌满水的波鞋,凭着熟稔,爬上山梁。暴风雨泄愤后走了,天空轻了,淡淡亮了,山下巴谷镇的昏黄灯火传来人间温暖,我感觉保住了命,长舒一口气。但我的魂魄像是被夺走了,回到家呓语不断,白天也一愣一颤的,我爹妈烧了好几回纸和香,我才渐渐修复过来。

等我回来,仁山的老师们告诉我,雁过小学那栋小木楼倒掉了。就是六月二十一日那场暴风雨里倒掉的。接着,他们说,郑秋雁被压死了。其他人因为那天提前放学去巴谷镇吃酒,都躲过了。

她为什么不跑呢?那时才五六点钟啊。我生气地问。

他们便耐心解释说:“龙校长冒着风雨去叫她,本来她已经跟着跑下楼了,又冲回去取包。小楼就在她回到房间时哗啦一声彻底倒下了。”当龙校长和村民冒着大雨把她从一堆木头里找出来时,她还有气,两手抱着那个皮包……

我脑子轰然响着,像只被刺的气球,力气嘶嘶泄。挨到放学,疾步跑到雁过小学,果然已是一堆东倒西歪的废木头了。恍惚中,来了十多个男人,嚯嚯嚯地,风一样,一根一根把木头卷走了——听他们口气,这里将修建一栋水泥房。我心里堵,看见了校门口龙校长的背影,也不打招呼,呆呆地往回走。刚走几步,有人追着喊我,是龙校长。他说:“田老师你怎么都不进去坐坐?”我未及回答。他又说:“不坐也罢,都没地方了。”我点头。他说:“我跟你说几句话。”我说:“好。”有村民路过,打招呼。待那人走远后,龙校长说:“其实我感到那场暴风雨不对劲后,就从家里赶到学校宿舍楼上了。郑秋雁湿淋淋的,我一把拉郑秋雁下楼,踉跄到楼梯一半时,她挣扎着说要回去取包。我说跑命要紧,她不听。这时学校背后有人喊‘楼要倒了,快跑啊……接着一根屋柱子啦地断了,震得我摔下楼。郑秋雁却跑上走廊了。我爬起来,脚崴了,吼她快下来。她也不应,继续往前走,好像有人牵着她散步……天花板就在那时砸下来……”

怎么是这样呢?我看着龙校长,反复问。龙校长不回答。他变了,变回以前的样子,衣服不扎进裤子,形容枯槁,头顶彻底秃光。他从腋下取出一本书说:“郑秋雁给你的。我们从木头和书堆里扒出她,她还有一口气,眼睛看着面前的包。我生气地捡起来,就是那包要了她的命。她用眼睛要我打开。只有三十七块一角五分钱,一张居民户口册复印件,一本书。她一直流着泪瞪着我,估计是要托付这些东西。我猜着说这钱和户口给爸爸,书给雁过小学。她点头,又摇头,眼神急躁。当我最后说钱和户口给爸爸,书交给你时,她才欣慰地闭上眼……”

那一晚郑秋雁和我一样仓皇如鼠啊。我接过那《古今诗萃》,双腿软颤……

招考文件是六月二十日下发的,招考对象仍仅限民办教师。龙校长到局里问了,不敢告诉郑秋雁。

谁都知道,郑秋雁憋了那么大一口气。

12、

一年后,我因一篇文章发表在州报上,调进了和县一小竞争的县二小兼任通讯员。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国家把剩下的民办老师全部转正后,勒令辞退所有代课老师。尽管个别村小还有代课老师,却不是县财政供养了。

植树节那天,我们二小和其他单位抽出来的工作人员组成一个植树队,摇着旗帜到西坡岭上植树。百多人热热闹闹半天后,一个光秃的坡岭摇曳着一片小松树了。完成任务后,我们一哄而下,把寂寞还给大山。我却在下到山脚后,发现落下了铲子,只好恼怒地折身回去。这片坡不时可见几座坟墓,即便天突然放晴,茕茕只影的我也感到四处射来阴气。过一片荒林时,我向右坎下一瞧,一座墓堆跳进眼帘,吓我一跳。我二十八岁了,还是见到坟墓就怕。想快点闪过,却瞥见一个男人背靠一棵松树蹲着,肩膀一抖一抖的,像在抽泣。一只乌鸦嘎的一声从一棵松树上飞起来,又吓我一跳。那人闻声抬头,竟是诗人。

诗人穿着一套黑夹克,胡茬如草,那凹下去的脸颊和眼珠使他成了猴脸,苍老许多,叫我怀疑不是他。县烟厂两年前被收购,诗人应该成了下岗职工。他抹了把泪,嘶哑地喊我:“老田……”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走近去。他对面的坟,长满荒草,低低的。

郑秋雁。诗人告诉我。

原来郑秋雁埋在这里啊。我注意到,墓前,趴着一把覆盖着几绺松针的残败得发黑的野花,有点诧异。在我们这里,亲人祭拜只会送纸和香。

诗人点燃烟时手有点抖,不再说话……

没有墓碑。

郑秋雁属于死得丑。死得丑的人是无法拥有一块墓碑来昭告世人她是谁的。

我仰头,淡青的天空无痕无迹,浩渺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