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5)

9、

两年一晃而过,郑秋雁没等来招考指标,两只眼像深秋的潭水。师范毕业生又涌来一波,学区会上,熟悉的巴谷镇代课老师少了大半。龙校长从师范学校民办班毕业回来继续“挑担子”。他第一次穿了白衬衣,把下摆扎进裤子里,面色也白了些,颇有点正式老师气象了。那个来了两年的小伙子仿佛就是专来填一下他留下的坑,调到完小了,人说他有背景。确实,一个年轻人从村小调到完小几乎等于升级,本是很费周折的。我和诗人就一朝落下井,难有出去日。

雁过小学调来一个公办老师,头发微卷,大家叫他棕树头,原来在另一个村小。诗人走后,狂追郑秋雁。他也是教师子女,顶职的,衣着邋遢,头皮屑多如面粉。本村三个代课老师要照顾,只有一个代课名额了。龙校长留下了郑秋雁,不再通知老蔡。老蔡也明智,早在六月下旬就搞了“告别仪式”。他借了一个傻瓜相机,艳阳丽日下,和雁过老师合了一张影,背景是那栋水泥砖的教学楼。待我和诗人来,我们四人也合了影,背景是那栋小木楼。老蔡两张照片都眯着眼,咧着嘴,腊肉般的额头直冒油。代了五年课的他留恋着那声“蔡老师”。告别全程没说一句告别话,似乎一个代课老师说告别都显得矫情。但我们懂,鼻子酸酸的。

那次回来,诗人抚摸着他那本用透明胶缠补着封面的《古今诗粹》对我说,老田,下期我可能也不来了。他停顿了一下说,这诗集,留给你吧。我们在雁过几乎没什么值钱东西,说走提脚就可以走。

诗人就是在递给我这本诗集后,沉沉地说:“替我去雁过看看秋雁……”

两个月前,一亲戚给诗人说了个离过婚没子女拖累的县烟厂女职工。那女职工认识他,还没正儿八经相亲,就点头同意了。且放话出来,只要结婚,就把他调进城,或者改行。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康庄大道呀!县烟厂红火得很,传说他们买东西从不讨价还价,一个月的工资是我们的几倍。有钱还有人脉,简直是专门为诗人量身打造的好姻缘。诗人猛抽着烟问我怎么办。他烟瘾不重,只是一遇到重大决策就忍不住抽。我也不知怎么办。我一直觉得爱情如盐,缺什么都不能缺爱情。可是,郑秋雁的转正之路越来越渺茫,而诗人二十六了。找一个有背景的对象,通过裙带关系调出去。诗人曾对我授策略,我说咱俩是不是有点无耻啊。诗人瞥了我一眼说:“你觉得无耻是因你比我好点,女孩子嘛,会有人来搭救。我就指望这根稻草了!”

现在,要不要抓住这根稻草?

诗人看我不说话,把烟头弹了出去。那赭黄色烟头画着一条短暂弧线,栽进操场下面的稻田里。

这种心情下,诗人却带我去雁过。我觉得怪怪的,猜他可能是想作个告别。当我看见那栋小木楼,饥肠辘辘地想着老蔡煮的豆腐时,诗人却掉头说:“老田,回去吧。”

回到学校,诗人猛抽烟,一个晚上,脸就熏黄了。诗人没钱到村里代销店买烟,是跟代课老师阿香的爹讨草烟卷喇叭筒的,那浓烈烟味刺激得他直咳嗽。

果然,八月底开学,廖校长告诉大家,诗人调走了,调进县烟厂。糠箩跳米箩啊。大家羡慕着他的好运气,叹不尽心底的惆怅。

10、

雁过村和仁山村的年轻人纷纷出去打工了,村子更寂静了。满以为凭着正式老师身份轻易把郑秋雁追到手却数次吃闭门羹的棕树头调到城郊的家乡了。雁过又来了三个正式老师,把代课的两个女孩子挤走了。作为唯一的代课老师,郑秋雁像只凄切寒蝉,藏着无尽的焦虑和恐惧,身子单薄了许多,寒酸气重了许多。每到六月,她就开始忧虑下期能不能继续来代课。村里打工者来学校玩,告诉郑秋雁,像她这样有文化有能力的人,在沿海工资高。她不动心。不但她不动心,大家都不动心,认为多少钱都是打工,不如考一个铁饭碗划算。毕竟她有居民户口嘛。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甘,要是打工了,就永远无法弥补第一次不读中专的选择失误。对郑秋雁来说,拿上铁饭碗才是回报爸爸的最好礼物。那次我也在,廖校长鼓励说:“郑老师,雁过小学能够在全学区位居中上,你功不可没。我已经向学区推荐,学区也同意了,你下期按时来——也许你已经考上了呢。”龙校长眼里是不尽之意。看得出,只要雁过小学办下去,他还是负责人,郑秋雁代课是没问题的。

龙校长走后,郑秋雁情绪仍很低落,说:“老田,我都不敢想,假如又考不上……我感觉,我命比纸薄。”她拿起我的手说,你瞧,“你掌心绵厚多肉,有福气啊。我的手你看看。我第一次看到人的手掌那么薄,简直薄透如纸。怎么有这样薄的手呢?”但我说:“不要乱当算命先生。哪有什么命?命由人造,时运未到而已,要耐心等,万不可再说丧气话。”可是,看她那执着劲,我也害怕她考不上。

“咚咚咚”一阵响后,一个小学生跑上楼梯,举着手里的东西喊:“郑老师,快救大雁!”那大雁身子抽搐着,头穿了个洞,嘴巴张着,脖子耷拉着,脑浆、鲜血、泥巴把全身的白毛弄得黏糊糊脏兮兮的,不堪目睹。郑秋雁擦了泪,双手接过大雁,神色凄苦地看着雁过山说:“有人用火枪打呀。”大雁的眼睛缓缓闭上,郑秋雁的眼帘缓缓垂下,说:“救不了了。”孩子满头晶莹的水珠,小脸凄苦,好在他奶奶的长嗓音正喊他回去吃饭,他跑到楼梯口,又回望了一眼。我知道,“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的句子让孩子们都爱上了大雁。

我说既然死掉,干脆把它炒吃,补补身子。郑秋雁不肯。暮色里,我陪着她把大雁埋到学校后山的松林。她选了一个可以俯瞰对面山峦的位置,用一截木棒掘坑,喃喃道:“你就不该走这条路!”

11、

仁山小学去年也分来一个毕业生小玲,本村的,定向生,对于分回来无可奈何。她所学特长是打击乐,回到这山旮旯只好学打鼓了。一放学,就手痒,把那面鼓搬到操场上,“咚咚咚”的。我却觉得更寂寞,且两耳受不了。那邮递员见我困于此四五年了,点拨道,你个女孩,赶快找个人成家,让人家帮你调走嘛。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哪知我高不成低不就的苦呢?

我对小玲说要去镇粮店一校友那里办点事,就抛离了学校。我要发疯了。一千五百多个日子过去,我从小渴慕的国家干部的体面生活遥遥无期,我满怀飞腾之志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我真后悔当时读中专的妥协。但我又知道没什么后悔的,刘索拉那句“你别无选择”是专门对我说的。我父母为农,家底又薄,两个弟弟正发猛读初中。我是水深火热里上岸,要回头救他们的先行者呀。

那晚,我被那场暴风雨吓掉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