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4)

七八天后,郑秋雁来我们仁山小学了。穿着那套开始褪色的浅蓝印花高腰衣蓝工装裤。郑秋雁向来明白自己的代课老师身份,不会主动追诗人。况且,她开始复习了。我有点意外。我拙劣地撒谎说诗人镇上办事去了。她哦了一下,说:“我来借本书。”我说最新《半月谈》——我们廖校长给学校定的唯一一份读物,每期大家看完我就送给郑秋雁充实时事政治资料还没来。她尴尬了一下说,诗词和小说也行,解解闷。我随手取了一本《小说月报》给她。拉她吃饭,她没油没盐地吃几口,早早回去了。

半个月后,郑秋雁又来了。这回她穿的是枣红毛衣套黑色牛仔裤。牛仔裤显出她匀称的大长腿,毛衣虽没什么款式,但颜色正,衬得她像朵玫瑰。我这回不意外了,她是来“还书”的。孰料她直接问诗人哪去了,搞得我支支吾吾。她明白了,双眼一垂,把书还给我,说不饿,饭也不吃,咬着嘴唇离开了。

那时,我们中间横着诗人,大家虽常聚餐,还是隔着些山水的,没什么贴心话。

元月下旬,临近放寒假前两天,郑秋雁却又从雾里光临我们学校了。一双眼浏览了一下我们敞开着的学校,也不等我把应付之词说出来,眸子闪闪地从斑驳的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一张纸片晃着说:“老田,我买得居民户口了。”学校只有我们俩,她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清晰地流进我耳朵。我还是惊诧,问:“居民户口还能买?”接过来一看,是户口册一页的复印件,户名写的是郑秋雁,户口性质那一栏赫然写着“居民户口”而不是“农民户口”。我盯了好一阵,问多少钱。她说:“三千。”我倒抽一口凉气。那是我两年的工资,她六年的代课费啊。见我瞪大的双眼,她庆幸地说:“教师子女才能买呢,大家都抢着买,巴谷镇几个教师也买了。”也是,但凡有一线希望,谁不愿意拼命呢?有了居民户口,意味着转正优先啊。如此一想,我竟兴奋起来,就像自己中奖了。我迫切地想把这好消息赶紧告诉诗人。诗人却不回来了,搭信说生病了,得请假。廖校长说,看样子是有进展了,请就请吧。廖校长对于放旷的诗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睁眼。我在些微失落里代他发放他四年级的寒假通知书。

8、

第二年春季开学见到诗人,我告诉他郑秋雁上期跑到这里三趟。他沉默呆呆的,哦了一下。当我轻轻告诉他郑秋雁买了居民户口,他的眼珠立刻如充电的灯泡,后退一步瞪着我。我说真的。他双掌一击说,好事,好事!老田,馋豆腐了吗?去雁过打牙祭。很久没吃老蔡煮的豆腐了,那千孔流香万窟藏辣的滋味好到销魂,我巴不得快去。当然,我心里为能带给郑秋雁惊喜而兴奋。我手脚勤快地去关四个教室门,诗人对着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一面小圆镜摇头晃脑地整理仪容。

那次郑秋雁没有坐着批改作业,而是站在桌椅边,双手支在走廊栏杆上,一直仰着头。一绺温柔夕光明亮着这个城里来的女孩的左脸,高高的马尾上,白皙的耳郭。她的额头到鼻子到唇到下巴的那条弧线,一路凹凸有致,明艳动人。可惜的是,她没有穿那套最体面的蓝色短款印花衣工装裤,而是穿着一套褪色缩水显得老土的灰色运动服——大概是她高中时的衣服,让她的美多少打了些折扣。

我们上到楼梯口,咯吱咯吱地,她还是那个仰望姿态。我们不由顺着她抬头看去,啊,天边一轮夕阳正快速地从雁过山顶降落着,漫天霞光里,一群大雁在天空飞着,排成一个“人”字,颤颤的,越飞越缥缈,最后碎成无数白点,消失在苍郁的雁过山……

这个寨叫雁过寨,是因那座山叫雁过山。那座山叫雁过山,是因有大雁落过脚。

啊,太美了!我喊。

郑秋雁扭过头来,一张干净透白眼神有光的脸像个小太阳,让整栋小楼流光溢彩。

地上的大雁才美呢!诗人打趣。

郑秋雁脸红了,不自觉缩了一下,仿佛缩一下,那一身不合体的衣服就可以隐去。恰好我也是一套校服穿在身上,我哈哈哈地说姐妹装,拍着郑秋雁的肩,郑秋雁不那么窘了。

三人像三只鱼回到水里,一下子回到了以前的融乐状态。

我很快悲催地发现,他们两道饥饿的目光像两条河汇聚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把我隔在另一岸。我于是装作刚想起似的说得去趟厕所,折身往楼下咚咚跑。雁过小学的厕所在对面教学楼背后,有一段距离。

那一晚,他们眉眼生情,简直就是小别胜新婚。

后来我问那邮电局女职工长得如何,诗人说:“像个驴,尾巴还翘上天……”

我笑坏了,摇晃着身子好一阵。

“有什么好笑的?”诗人讪讪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