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链轮”(2)

闻文问过父亲,您天天来回跑不觉得苦吗?不怨吗?父亲揺揺头,平平静静地说,没觉得苦,也没觉得累。怨谁呀?为什么要怨?感恩还来不及。父亲告诉他,步行几里十几里二十来里路程去工作的不止我一个人,乡村教师、医生,水利站、公路道班的职工……不少人家庭单位不在一处,都是来回跑。那时候人人珍惜工作岗位,有一份正式工作不容易,多少人羡慕?父亲还说,我们小时候可没你们现在条件好,有时候饿着肚子上学,也没鞋穿。有一次,你奶奶为我做了双布鞋,我哪舍得穿?总是揣在怀里,光脚走到学校门口才穿上。

为闻文的就业,父母亲没少动脑筋想办法。可那个年代能有什么办法呢?待业的那两年,闻文打过各种短工——给泥瓦匠做下手,和烂泥,搬砖块,运石块;去母亲的酱醋厂清洗酱醋瓶,翻晒大酱。后来去父亲所在的粮站“待业”。他扛不动粮包,只能缝补粮袋。父母亲也和他商量过,让他学门手艺,或者做一门小生意。闻文很纠结,放不下面子。父母亲知道儿子的心思也很纠结。正束手无策时,上面出台了一项“顶替”政策,就是父母亲提前退休,让儿女“一顶一”上岗。就这样,父亲还没到退休年龄就让闻文顶了岗。

本来上班后,闻文并没有迫切地感受到需要一辆自行车。他年轻力壮,一口气步行十几里轻轻松松。闻文一度还对自行车“不感冒”,不待见,事情源于上班报到那天所吃的苦。那一天,冰封大地,闻文骑上父亲的“老坦克”(父亲对爱车的昵称)去站里报到,一路上行人稀少,田野里一片萧条,树叶落光了,鸟也飞走了,只有积雪一片片残存在低洼的背风处,让人看了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当时闻文不仅没有伤感,反而情绪亢奋,激动得就想吟出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词来,或者高唱一首激昂的革命歌曲。他觉得无论天气多么寒冷今天都是个好日子,都是他人生的新起点。去时好好的,返回时积雪融化了,路面泥泞不堪,骑着骑着就骑不动了,烂泥巴满车盖板,扒拉下来不一会儿又巴上去。这时候不要说骑车,连推都推不动,无奈之下闻文一咬牙,只有挽起裤腿弯腰背起“老坦克”……

经过这件事情后闻文不仅不喜欢自行车,甚至见了厌烦。后来促使闻文下决心购置一辆自行车的缘由,不是像父亲那样两头跑的辛苦。闻文那时候没谈恋爱,心中也没有暗恋的姑娘,上班后并没有来回跑。父亲也叮嘱他扎根湖滨集,一心工作。缘由是一次交通事故。那一天,闻文搭上顺路的拖拉机去东阳城中心粮站报账,行至一个路口时,拖拉机与一辆畜力车相遇,紧急避让中侧翻进路边的水沟里。幸运的是闻文伤势不重。闻文在医院包扎伤口时才想起账册和票据丢失了。找到账册和票据后,闻文越想越怕,他常常去东阳城提款存款,如果哪天携带了公款,丢失了怎么得了?

闻文头上包扎着白纱布,像个伤兵似的坐在一边聆听父亲的教诲。闻文的心情有些不平静,不是为了账册和单据的事,而是见父亲为了他而放弃了粮站主办会计这个人们羡慕的岗位,现在闲不下来,依仗自己多年来修车和保养车子的经验,放下身段在家门口开修车摊。闻文这时候发现大街上的自行车似乎多了一些,一些以前没见过的品牌也出现了,但是像“凤凰”这样的名牌车还是不多见。

父亲用当时流行的名词和口吻对他说,头可断,血可流,单据和账册不可丢。父亲又补充道,出纳员手中的单据和账册就好比战士手中的钢枪。闻文听得频频点头,他知道父亲从事财务工作几十年没错过一分钱的账,也没丢失过一张票据。

父亲正在修理一辆人力三轮车,他停下手中的活,思索一会儿后郑重其事地说,一名会计,一名出纳员,不出差错才能问心无愧。他口吻一转又说道,当然,任何工作都要具备必要的条件。这时候父亲就说起了他这辆自行车的来历。原来父亲和闻文一样,工作后感受到了往来报账的不便。那时候这一片乡镇都不通班车,乡与乡之间,乡与村之间,往来都是步行,很耗费时间,影响办事。有一次,他就向站长说起了心中的苦恼,没想到时隔不久站长就买来了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作为财务人员父亲当然知道当时的财务制度,乡镇粮站不配置自行车,这笔账没法报销,只能挂在账上。这辆车子越骑越旧,几年后,父亲想想这辆车主要是自己骑行,工作生活中离不开,就主动出钱买下。这时候家中的经济条件也好转了。

闻文这才认识到自行车的重要性,让他苦恼的是,“老坦克”已被大卸八块,其中的一些部件被父亲用于修理别的车辆了,复原已不可能。父亲对他解释道,和人一样,车辆也有寿命,这辆车早已完成使命。望着父亲有些驼背的身影,闻文想,我得独立地完成这个任务,攒钱,买车。

闻文去镇供销社五金门市部询问能否购买到自行车。营业员告诉他,任何一个品牌的自行车都有价无货,价钱当然也不便宜,一辆车都在一百大几十元。闻文不死心,问道,你这个门市部一年也不卖出一辆吗?我现在预订明年的行不行?营业员用手一划拉,让他睁大眼睛四面看,这个门市部拾掇得倒很干净,货物摆放得也很整齐,但有一半的货架和柜台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些五金方面的零配件和一些五金工具,确实没有自行车,也没有缝纫机,只有收音机一台。营业员见他的目光盯住收音机,就告诉他,这是坏的,修也没法修。当他的脚迈出门槛时,营业员叽咕道,有车还轮上你买?连我也买不到。原来这位营业员觉得委屈,在这里站了几年柜台,还没见过一辆自行车。哪一年老天爷开眼,果真分辆车来,这位营业员心想,怕是车也进不了店,半道就会被人弄走。

闻文默默计算了一下,他现在月工资三十六元,自己不抽烟不喝酒,除去每月支出的饭菜票、理发、洗澡钱,买牙膏、香皂、洗衣粉钱,以及其他日用开支,每月可以节省下来十元钱。他现在手头有五十元钱,是他临去粮站上班时母亲给的,一直没舍得花。如此算下来,他只要一年工资的节余钱就可以买上车。算清了账,他有些小激动,如此看来,钱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问题,我这么年轻,等一两年当然不是问题。问题就一个,怎样才能买到车?

闻文陷入了沉思中,想起上初中时班上还有三位同学家里有自行车。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乡长,自行车由公家配置。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乡邮员,车辆也由公家配置。还有一位同学的父亲有一辆加重型自行车,他这辆车子类似于城市的出租车,为人送货,也载送客人进城下乡。闻文想不出他的这辆车子是通过什么渠道购买的。闻文把初高中几十名同学的父母亲像看电影一样从头脑里过一遍,他们有当干部的,当教师的,当营业员的,当工人的,当农民的……还有戴大盖帽从事警务、税务、农机监理等项工作的,总之七十二行,干什么的都有,但是没排出一个与自行车生产销售有关联的。在亲戚邻居里面排了一遍也没排出线索。闻文一时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一天,闻文赶集市,他赶集市不买不卖就为看热闹。和往常一样集市上人山人海,买的卖的看热闹的,唱小曲的,说评话的,耍猴的,耍武把式的,拔牙的,挑眼虫的,摆残棋的……以及路过的行人把集市挤得水泄不通。闻文边走边看,正看得出神,突然看见前面小广场上搭了个台子,台上摆了几张条桌,桌上放着闹钟、热水瓶、脸盆,以及毛巾、香皂、牙膏等物品,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前面架了两辆崭新的自行车,车把上还扎着红绸带,显得十分喜庆。有两三名工作人员各捧着一个木箱子走进人群,让人把手伸进箱子里摸。台下围满了人,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呼声,原来是摸奖,桌上的物品和桌前的自行车是奖品。闻文看见自行车顿时心动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暗自庆幸有了一次获得自行车的机遇,不由得心脏怦怦乱跳,脸庞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