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婶的尖叫(2)

西婶为啥不请杨真灭鼠呢?其中的原因她不能向外人道,杨真心里也明镜似的。其实,就是西婶觉得杨真对她有意思。西婶守寡五年,杨真丧妻一年,两人从小到大一个村长大,还同庚,今年都刚过完六十二岁生日,按理说,杨真有点心思也很正常,但一辈子好脸儿的西婶却想得很复杂。黑漆漆的夜晚,头蒙大被一个人陪一帮老鼠睡觉时,她也多次想过这问题,一想到这问题眼前就出现几张脸。

有花村里那几个爱嚼舌根的,死去的丈夫曹大个子的,儿子大强和二强的,还有他们媳妇的,孙子的……这些脸总在脑子里闪来闪去,哪一个说点什么她都受不了。大个子咽气前趁还清醒时,曾断断续续问她:“你……还找吗?”她停顿了一下,反问他:“你,想让我找吗?”大个子没吱声,到死时眼角流出一滴泪,也没开这个口。她知道他太爱她了,虽然脾气上来也捶过她,但他这一辈子没和别的女人扯过闲话,只和她好了一辈子,要不是可恶的癌症……他还会和她好下去。还有大强和二强。

大强早说了,等他在城里买下楼房她的幸福日子就来了,快了。她也进城去住过他们大强家,待一个月就硬跑回来了,瘦了八斤。全家人挤成一团不说,最受不了的是还要跑出半里地上厕所,有一次她还把尿憋在了裤裆里,真是丢人。

在花村住快一辈子了,还是觉得花村好,自家的老房子好,干啥都随便。虽然有点孤单,但习惯了,虽然闹耗子,但是可以求人帮忙,比如,求杨真,他可以有本事让可恶的耗子一个不剩……但就是张不开口。

转眼冬天将至,西北风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刮得落叶满院子打滚儿跑。那天,杨真帮她干泥瓦活儿,老房子的山墙木柁处都裂口子了,深的地方能伸进巴掌,不堵上怎么行,这个冬天可要遭罪了。杨真不只是心眼灵,捕鼠能手,还是村里有名的泥瓦匠、木匠,谁家修房子都少不了他,他也乐意帮忙。

杨真老伴儿四眼娘娘活着时,晚上常来和她做伴儿,大个子死后那些难熬的漫漫长夜多亏了四眼娘娘陪伴和开导。四眼娘娘深度近视,戴600度的近视镜,晚上就像瞎子一样。但四眼娘娘识文断字,肚子里有墨水,晚上躺在炕上睡不着觉,没少给她讲道理,说话可中听了。白天,只要她家有干不了的重活计,四眼娘娘就叫杨真过来帮忙,杨真也总是随叫随到,这两口子真是好人。可惜,四眼娘娘也着急走了……

那天,杨真把活儿干得很仔细,先用破棉絮把墙上和拐角处所有的裂缝都塞满了,再用木棍一下一下捅实,墙根的耗子洞也用石块堵上了,然后在整个墙面抹上黄泥,原来遍体鳞伤的墙面不见了,老房子外墙面变得光滑如新。

杨真的一条瘸腿不灵便,上上下下的,笨了不少,西婶看着挺担心,总提醒他,慢一点,慢一点。杨真却不在乎,说就这点活儿,不算个事。抹完墙,杨真还说,等有时间他再过来一趟,保证把她家作妖的老鼠都处理干净,一只也不剩,让她安安稳稳睡觉,一觉到天亮。

西婶听了很高兴,脸上的笑像一朵花似的。晚饭做了几个菜,蘑菇炖小鸡,辣椒炒肉,清蒸鸡蛋和白菜猪肉馅水饺。吃饭时,还给杨真拿出一瓶好酒,酒是在城里当物业经理的儿子大强拿回来的,酒有的是,装有一个柜子呢,也不知他从哪搞的,自己又不喝,都倒腾回来了。

杨真也很高兴,喝了不少酒,但喝着喝着,突然就哭了。先是眼泪涌满了眼眶,慢慢地就啪嗒啪嗒滴碗里了,后来就哭出声来,老牛哞哞叫一样,憋着声儿。他说我不能喝酒了,一喝就想起四眼娘娘,这都过了一年多了,我咋还这样呢?

杨真的哭让西婶心里也不好受,也吃不下饭了,好言劝他,一句一句地劝,没劝好杨真,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下来了。她找来手巾一下下擦眼睛,又递给杨真一条手巾,杨真不接,她想给他擦擦脸,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成老头了,咋还小孩子一样哭,像什么话,快擦擦吧……”

杨真的左手突然就抓住她的手,右手又抱住她的腰,继续哭,她一下紧张地向窗外面瞄,想推开他,推不开……

杨真忽然抬起头,开口道:“西嫂,西嫂,咱俩一起搭伙过吧,行吗?一个人的日子,太苦了……”

“你说啥呢,杨真你喝多了吧?我可不能……是你老婆。”西婶彻底慌了,脸发烧了,面皮滚烫,心想这杨真咋这么想呢,啥话都敢说。

她又说:“杨真,你吃完快回去吧,来人看见了成啥事了?”杨真却不松手,西婶又推不开他。喝了酒的杨真力气真大,西婶被拽得都快坐他怀里了。“西嫂,西嫂,今晚……今晚……我不走了行吗?”

西婶这下彻底慌神了,生气地对杨真说:“你说啥呢,把我当啥人了,快回家去吧……啊?”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力气了,身体软软的,从杨真怀里快挣脱不出来了,她害怕,不停地瞥着窗户外面……

后来,杨真有点醒酒了,止住了哭声,放开她,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他饭也不吃了,帽子也没戴,推门走了出去,一瘸一拐的背影很快被冰凉的秋夜淹没了。

西婶家的耗子依然猖狂。

入夜,突然一声尖叫,接着又一声,又一声,又一声……花村的夜都受不了了,差点被这锐利的尖叫声撕破了,但却没有人听见。几场清雪过后,被雪粒子猛烈抽打的花村如此宁静,每家每户封堵得厚厚的房子把屋子里的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尖叫声是西婶发出来的。

西婶今天睡得比太阳还早。花村人晚上没事,看看电视,或有牌局凑过去扒个眼儿,巴巴地看着谁输谁赢,顺便再唠唠闲嗑,若没有这点热闹就都早早睡了。

西婶的早睡习惯坚持了多年,天一黑就困,头沾枕头就能睡着,孤单一个人,这些年还多亏了这优质的睡眠。

西婶正在做梦,就觉得被窝里钻进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挺痒,不舒服,翻了两回身,那东西还在被窝里乱窜,一会儿窜到脚底,一会儿又爬上大腿,爬到了胸前,窸窸窣窣的,说不出的感觉,跟正做怪梦一样难受,西婶便狠狠翻了一个身,突然左乳下就压出一声尖细的惨叫,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她乳房处不知是狠狠咬了一口还是抓了一下,又顺着大腿一路狂抓到脚背,然后从脚空当处逃掉了。睡意蒙蒙的西婶一下子醒了,彻底惊醒了,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完全明白了:自己让老鼠给咬了!

惊恐的她都忘了开灯,在土坑上跳起来,一边跳,一边尖叫,一边尖叫一边又开始习惯地摔东西,被子、褥子、枕头、扫坑刷子、手机、手电筒,凡是能抓到的东西都摔,连喊带叫,半天才想起开灯。

白炽灯一亮,顿时通明,西婶抹着模糊的泪眼,她想看看自己受的伤。终于看清了,大腿上、脚背上都有明显的抓痕,抓深的地方都快破皮了,低垂的左边乳房也火烧火燎地疼,她把乳房向旁边撩起,看见一个紫红色的印痕,挺深,像是咬的,又像是抓的,渗出细微的血丝。

西婶彻底蒙圈了,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但不管她怎样惊叫,漆黑的夜晚都像无底洞一样,没有回音。深深的恐惧和无助感让她崩溃了,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坐在炕上哭,哭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求助,她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人。她颤抖着爬下地,找到手机,她觉得此时能帮助她的只有他了,她慌乱地在手机通信录里一阵翻找,找那个人的名字……终于找到了,她犹豫了一下,就果断按下去……

窗外的摩托车突突声一停,她觉得有救了。杨真来得真快。她赶紧奔向外屋给他开门,她都忘了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门一打开,她就扑进了杨真怀里,惊魂未定,道:“你怎么才来?”

“西嫂你怎么样,怎么样?快让我看看?”她的样子把杨真吓坏了。此时,这个要强的老女人在他怀里抽泣得像个小女孩。

杨真一边安慰她,一边扶她坐到灯下。白亮的灯光把伤口立刻照见出来。杨真一边验看,一边说:“你看看,你看看,抓好几道呢,你一定是把这个耗子压狠了。都怪我让你被它们欺负,看我咋收拾它们。”又让西婶撩起背心,心情渐渐平缓的西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捡起一件外衣披上了,懵懂地问他:“杨真,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