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班的那些事(4)

武校长依然赔着笑:“记得记得,这不就要放学了吗?”

“你的就要是多久?”

“没多久,顶多二十分钟……”

“难怪我儿子说学校老师里就你最喜欢拖堂。”

“我儿子也是这样说。”

武校长苦笑着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闹钟,朝向她们:“说好的九点下课,你们看,我拖堂了吗?”

“就是拖堂,你课都没有下。”

“是的,你没有给我们下课……哎哟,不说下课没事儿,一说下课,我都憋不住了,武校长,我上个茅坑总可以吧?”说话者说完,一手捂着下腹部,一手端起她的冒着乌黑烟子的油灯走出夜校。

“红喜,我跟你去,你等等我。”

“我也去……”

“我也去……”

武校长只能由着她们去。可是过了十分钟,还不见她们返回,武校长急了,让三喜和秀兰去催一下。

“你呀,还真以为她们上茅坑去了?实话告诉你吧,她们明天晚上都不会来了。”

武校长听秀兰这样说,就问三喜:“是这样的吗?”

三喜似乎于心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

6、

对于秀兰和三喜说的话,武校长多少还是相信的。但仅凭着这句话就去找尧书记是不够的,不错,决定权在尧书记,但做出决定的依据是什么,他必须提供给尧书记。

为了摸准情况,第二天一放午学,武校长就去那个叫红喜的家。

红喜长得人高马大,说话也是大粗嗓门,不要说在妇女中,就是和男人们在一起出工干活,也好出头逞强。

武校长走进门时,红喜正在吃饭,见了武校长,倒也不失礼数,忙放下筷子去给武校长倒水,还真心地请武校长上桌吃饭。武校长接了水,餐桌自然不会上,也不绕弯子就问红喜今晚去不去夜校。

红喜一口回绝,并说由于昨晚睡迟了今天上午哈欠不断,怕是一亩五分田的任务难以完成。

“真的不去了?”武校长不想就此放弃,试探着问红喜。

“真的不去了,如果是帮武校长识字学文化,我累死都去……”

这句话算是给了武校长一点面子,武校长连忙赔着笑脸说:“是帮你自己学的。”

“所以我才说不去呀,前半辈子是文盲还不是过来了,也不见我红喜哪一次上街赶集把自己弄丢了,文盲不文盲,灯一吹困瞌睡,都是两个鼻孔出气。”

武校长此时纵有千般大道理小道理,也不想再对红喜讲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看来,还真是那样。但同时他心里又十分清楚红喜是不是文盲不光是红喜个人的事,更是他武校长的事,不管他怎么撇也是撇不清的。群众脱盲组不组织得起来,责任在大队干部,但组织起来却脱不了盲,责任在学校老师。这是公社红头文件明确界定的,武校长不仅摘抄在笔记本上,更领会在心里。所以,红喜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武校长仍没有起身,他在寻求转机的可能。

“要是每个晚上给你们加点工分呢?”武校长试着给红喜画饼。其实,加工分得尧书记和生产队队长说了算,武校长充其量只能是画个饼。

“武校长,这不是加工分的事。工分,我想不想要?想要,每天拼命插一亩五分田,还不是想多挣点工分。但工分要靠命去挣。”红喜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哎,武校长,你们是记靠工的……”

红喜说到这里打住了,望着武校长,不光眼里,就是额角都有了光。

“武校长,我不是抵触你,你们当老师的,教人子弟,是该记靠工的,可是……”

“有什么想法你只管说。”

“可是还有一些大队干部,不知在干什么。我就不相信那些人天天有会开,插秧看不见人,割谷看不见人,一出工分榜看见了,工分还要照上等劳力靠,比队长的都高……”

武校长的眼睛也让红喜点亮了,忙问:“假如下午也给你们记靠工呢?”

“那我向你保证一定识好字学好文化。不信,我把昨晚的《个十百千万》背给你听——做个人,要记清,挺直腰杆往前行……”

武校长任由红喜背,直到她背完。不想红喜在兴头上,背完书又对武校长说:“连上《大小多少》,武校长随便点到哪个字,我都认得出来。”

武校长看出了红喜眼里的期待,当真考了她几个字,果然如她所说。

武校长明白接下来他要去争取一个实实在在的饼,便起身告辞。走出门,再回头看一眼刚刚背过书识过字正含笑目送他的红喜,武校长打心里说,没有谁生来就是文盲的。

7、

尧书记骨子里是重农轻文的。一听武校长说明来意,气得差点跳起来。

武校长是有备而来的。他连忙摸出一包“游泳”牌香烟,撕开烟盒,递给尧书记一支,并划燃火柴给他点上。尧书记知道武校长是不抽烟的,这盒烟显然是专门为他买的。“千错万错,来人不错”,尧书记再想发火,也不好冲武校长来了。武校长看在眼里,见是时候了,趁机说:“红喜她们脱不脱盲不重要,但重要的是三槐大队要顺利通过验收,这是您在公社大会上当郭书记表过态的。您当书记这么多年,哪项工作不是走在全公社甚至全县的前头?”武校长又给尧书记递过一支烟,接着说:“我也知道春栽日子夏栽时,农事不等人,但好歹她们分属六个生产队,每天也就抽一个下午,把她们耽误的进度分摊下去,每个出工者也就多栽几把秧的工夫,还是补得上来的。尧书记,您再考虑考虑吧。”武校长得给尧书记回旋的余地,适时退了出来。出来时,他顺手把那包烟放在了桌上。

红喜等二十八名妇女终于第一次享受到了记靠工的待遇,哪怕每天只记半天靠工。这在三槐大队是没有先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