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妻子厌烦了。夫妻所处的境况不同,意味着苏博约无法在双方的沉默中坚持太长的时间。他说,我是不能离婚的,我就是想要有一个可以站脚的地方,你想找多少男人就找多少,想怎么找就怎么找,你看这几年,我有管过你,说过你一句吗?
我不是这样的女人,嫁给你之后才变成这样的,苏博约,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我可以跟一个太监结婚,可我接受不了跟一个死人、一个废物在一起生活。
苏博约就在那个时候说了那句话。那也是他对他妻子说的最后的一句话。他说,在这个家,我做不了男人,难道连做个废人都不行吗?
多年以后,苏博约每当想起他前妻听到那句话的反应时,总会说,那贱人要早点现出原形,我还能少看点小视频。在那段不堪的婚姻中,他真正介意的是他妻子将那些小视频发给了他。
他妻子一个人离开了沙滩。苏博约所立足的湿软的沙面,薄薄的一片海水漫了过来,当它退回去时,沙面软了,塌了,他的双脚陷了进去。
他妻子走上了沙堤时,苏博约迎着浪头,一步步地走向了海的深处。他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妻子不回头,他就不敢再往深处走。他妻子直到她的雨伞消失在沙堤的另一边,都没有回过头。他将头探入了海里。原先打算撒落父亲骨灰的海水,他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直到爬回沙滩吐得像一只癞皮狗。
对于苏博约而言,那天中午是一道分界线。他眼里所看到的一切,自那以后就变了一个样。那种特异的感知,在当天下午他回到家时达到了顶峰。家具,房屋,门墙,与家有关的都被恶意的力量压缩成了抽象的,陌生的,敌意的。那时,苏博约瘫坐在沙发上,仿佛置身于吃人的海。他的眼珠子在客厅的茶几、门墙、壁柜上绕来转去。他看到了那个箧笥,连滚带爬地过去将其打了开来。
梁山伯,祝英台,《楼台会》,还有那封信。他拿出来的是那封信。他读得很辛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短短二三十个字的信,他读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站在父亲一辈子禁声的领地上,意识到手里拿的是一块西西弗里巨石。到了那个时候,他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苏博约抱起箧笥一口气跑到了祖屋。他意料不到的是景文叔也在那里,摆弄着一张褪色剥漆的旧乐柜。那乐柜就像一间行将就木的老人院上,皮鼓,铜锣铜镲和响木,都已锈色苔生,不堪再用。景文叔好像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一番擦抹后,坐入正位,就敲起锣、打起了鼓。
那是苏博约第二次听到了《楼台会·红罗七尺》。
“梁兄啊,自别书林,朝夕思兄,咿嗳嗳暗自沉吟,咿嗳嗳嗳咿嗳,只望兄你数日命驾,谁知兄你阔别三旬,使弟悲伤难忍,思兄难忍……”
苏博不知所措。他置身于悠悠岁月的深湖,那是属于他父亲,陈英琪,还有景文叔他们的。他无法理解他们那种生命的怒放,在他看来,那样的人生依旧是清淡无奇的。他滋生了不明不白的优越感,他父亲连他妻子的宗教信仰都无法接受,他却容忍了他妻子的百般背叛。
景文叔唱完了一曲,问他带箧笥来作什么。他似乎在期待苏博约与他再搭建一座旧日的戏台。
烧掉,苏博约只答了两个字。在他看来,景文叔的反应缺乏鲜明的意味,仿佛他只是那间祖屋的记忆镜像,与这个人世间是互不干涉的。
景文叔又唱起了《楼台会》。
那一次,苏博约从那坚贞爱情的曲韵里,听出了他父亲的凯歌。当今世上,唯独是他父亲不能赢过他。他扭头走入了祖屋,将箧笥放在天井正中,从正厅香炉取下香烛,翻开盖子,将其丢入了箧笥中。皇帝将军,贩夫走卒,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都在那次父子博弈中卷曲哀嚎。老物成了灰,火光照见他眼瞳深处的洞壁,依旧是陈年旧账的蛛丝百结。他当时也很无奈,烧了它们,也赢不了他父亲。
“把将红罗七尺,埋在牡丹花下作誓盟,我若失节,咯朽花谢,我身清白,咯存花馨……”
随着祖屋瓦顶上仅存的一丝落日余烬的熄灭,夜色就开始疯长开来。苏博约事后承认,他的一生没有多少自主的时刻。那时,身为失败者的他只能呆呆地站着,听着,看着,想着。
那缕余烬就在某个无明的时分诞生了。苏博约有十足的把握。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火里死去,在他的内心生根,发芽,破土。古老的雄性之心沿着他的血管神经开枝散叶,从脚底探入先祖抬头建村的土地,从头顶伸向时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多年以后,弥留之际的苏博约想起那天雄性从他体内发芽的温度,眼角依然会挤出泪花。当时,它犹如冷炭里的火芽,在渺茫与可能之中摇摆不定,微弱如斯,更像是一个错觉。苏博约抓住了它,往后余生都不曾放开。那天,他的口鼻心同时抬到了一个正常男子的尊严的高度。到了那时,他自然也与那股宿命的骚动面对面了。它隐忍得太久了,一旦得势就把他的五官搅得面目狰狞。它不同于对他父亲的恨,那种恨是日深一寸,直到在漫漫的光阴中失去了方向,它几乎是在现身的瞬间就蹿上了人世的顶点。
那是他对他妻子的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