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别当时没烧掉,他说。他那句话让苏博约有了不祥的预感。景文叔拿出了一个将军皮猴,翻了翻,说,东海老彭做的牛皮,起码有七八十年了,这个韧劲,这个通透,还是活的,再用个十几二十年都没问题。
苏博约把那封信递了过去。景文叔推说他眼睛老花。苏博约不知就里,读了出来。当时,景文叔整个人就静了。他说苏博约的父亲连曲谱都烧了,反倒是这封信留了下来,又说他一辈子都不明白苏博约的父亲在想些什么。苏博约追问。他说这个英琪就是陈英琪,当年跟苏博约父亲在苏家班抽皮猴的。
那天上午,景文叔回忆的时候,第一个说的却是苏博约他爷爷,说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保住了这些苏家先祖传下来的皮猴。
没这样的东西,领别就不会去抽皮猴,后来就咪垓事都没了,他告诉苏博约。苏博约父亲年轻时,遇上了国家恢复高考,他是湾肚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据景文叔说,他后来没有读大学,是他父亲要求他继承苏家的皮猴戏班。景文叔认为这也是一个理。他说,领公是跟领老公学的戏,再传给领别,这个根就算是代代传落去了,再后来,领公的脚生风,走不了路,领别就顺理成章,接过了班。这样讲,湾肚苏家的抽皮猴,到了领别这一代,还算是代代相传,是没有断过的。
苏博约后来承认他并不想听到景文叔说的那些旧事。他的一生是基于他父亲过往的逻辑演算的结果,假若他父亲有不为他所知的一面,那意味着他那三十几年是白活了。
我厝内的事,我自己反而倒不知,他说。
你是去外口读册,上班,又去做生意,很少回来,领别又是那个样,一世人都不讲话的,你要做尼知?景文叔说。
到了那个时候,苏博约已经作好了准备了。他问他父亲一世人都没开口讲过话,是不是和这些皮猴、还有跟那个叫陈英琪的有关?
景文叔没有答话,五官里的陈年闷气沉重得像一块岩石。那是苏博约所了解的景文叔,喜怒哀乐总是厚积而薄发。景文叔喝了三四杯功夫茶后,才将他虬结的眉头泡开了。当他拿起了那个公子和小姐的皮猴后,五官又结成了一团,法令纹深得几乎吞掉他的鼻头。他哼起了一首戏曲,告诉苏博约,那就是《楼台会·红罗七尺》,那段唱词是说祝英台将七尺红罗埋在牡丹花下,向梁山伯表明非他不嫁的爱意。他说八十年代的时候,苏家班的抽皮猴在湾肚很有名的,当时班上有三个人,苏博约父亲是主唱,景文叔自己负责打锣打鼓,还有一个是苏汉林,负责吹古首,笛子,拉二胡。
他说,戏班没人手,一个人要做几个人的事,一句话来讲,就是脚打镲,手打鼓,口唱曲,头还要撞锣,在当其时,不单是湾肚,还有别个乡里红白事的,过年做节的,都会来请苏家班,我们从年头做到年尾,一年只有三月份才有得歇。
景文叔说完把头靠在了椅背上,闭眼回思。那天上午,有风从东方的窗户徐徐而入。苏博约想象他父亲奔走于各个乡村演戏的光景,又想及自己在现代都市蝇营狗苟,隐忍妻子的出轨示威。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他想。几个孩子嬉闹着从门口走过,他的面色黯了下来。苏博约不知道的是,景文叔当时一直在观察他。他们父子并没有闹出不和的传闻,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纠葛。景文叔认为他的口述会有一层更深的意义。那时,他的眼珠子泛出了峥嵘的火光。
苏博约后来去图书馆查阅书籍,确实如那天景文叔所言,陆丰皮影剧团的渊源深且长,在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曾获得了一些国内奖项,还受邀去过日本表演。那时,湖南省文化厅派来了一个皮影交流小组。
景文叔说,带头的好像是姓韩,我脑筋没力,记不清了,当时剧团的老彭,就是那个做牛皮的,跟领公是老相识,伊想这是个提升的机会,就来找领别去跟小组学习,领别就是在那交流小组上认识陈英琪的,她是那个韩组长的学生。她跟领别来到湾肚,加入了苏家班。
陈英琪的加入,让景文叔与苏博约他父亲吵了一架,海陆丰皮影戏自古有“女子勿入”的班规。
这是祖公定落来的规矩,几百年上千年都没变过的,景文叔说,没变,领别就是那个脾性,话讲回来,英琪这个人也是强,是懂一些东西的,原先我们抽皮猴是不会转身的,想转身就只能倒退走,古话讲“皮猴倒退行”,就是讲这项。伊来了之后,就改了好多,像点头眨眼,蹲身,金鸡独立,劈腿开叉,给伊一改,那皮猴抽起来就跟活人一样了,苏家班当其时能做出名气,伊算是一个功臣。
苏博约当时就后悔了,他不停地劝景文叔喝茶。景文叔看透了他的心事,没有理会他。按景文叔后来的说法,苏博约连他父亲是圆还是扁都不清楚,他再不说,苏博约的父亲可能会绝后。
景文叔说早先的苏家班,原是苏博约父亲唱独角戏。公婆生旦丑,样样都是他唱。陈英琪加入后,跟他分摊角色,一人唱男,一人唱女。陈英琪秀美聪慧,福佬话也学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