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会(4)

景文叔说,有一日,领别走来跟我讲,伊两人在合写《楼台会》,一个写曲,一个写剧本,领别讲写好了,就要向这个英琪求婚,我当时一听,就知要出事了。这个《楼台会》本身就是白字戏改过来的,梁山伯祝英台后来都没在一起,你用它求婚就是不对,领别不听,还讲我是迷信,后来就真的出事了。

苏博约想起了文明史上一个与洪水有关的神话。他与景文叔在当时所面对的,就是那样的洪灾过后的狼藉境地。活下来的做不出声又无力赢回来,只好用他伯公那句“都付与了锈迹如衣的铁皮骨”来聊作安慰。

事件的起因是当年的香烟走私。

湾肚乡的走私到了九十年代才被政府扑灭。景文叔记不清那次事件的具体年份。他说,不是八六年就是八七年,总之是六月二十五,政府之前就打击过好几次了,连载烟的鱼船都没收了好多。那几位走私分子就怀疑是陈英琪告的密。按我的推测,他们是在公报私仇。他们原来打过你奶奶。八十年代初,领别有找伊几个人报过仇,把伊几个人打到三四天都落不了床,仇是报了,怨也结了。

那时,村民们为走私分子挑担香烟是有不错的收入的。他们失去了生计,经不起那几个走私分子的煽动,就把陈英琪抓到了戏台上,又强迫苏博约父亲表态。当年,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接下来会发生那一幕。苏博约奶奶重见当天的情形,一下子就发了病,倒在地上哀哭,口中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你们不要打我”。眼见母亲也出了事,苏博约的父亲被迫朝陈英琪挥起了拳头。

那天,景文叔将一切告诉了苏博约,表示他从未原谅过苏博约的父亲。他说,我当时就在现场,就在伊的身边,我唤伊不能打,伊还是打了下去。苏博约看到景文叔的眼角渗出了粘稠的水影。他当时内心一动,景文叔也曾经有过爱的。

可是他并不想参与到上一辈的感情纠纷中去,说了句,是不是这事过后,我爸就没开口说话过了?

景文叔说,伊就是那种脾性,对别人好,对自己像仇人,他连戏班都舍掉了,走去讨海了,好好的一个戏班,就这样散了。

苏博约是有苦难言。上百年前的时代之殇,兜兜转转,竟在他这样的小人物身上发了酵。

可惜了那出《楼台会》了,他说。

连曲谱都烧了,景文叔说。在景文叔的口述中,苏博约还发现他父亲原是打算终身不娶的,是他爷爷奶奶以死相逼,他苏家这一脉才不至于绝后。

终究还是绝后了,他想。他猜测他父亲当年的那一脚是故意的。在他父亲的悲剧面前,他的仇恨失去了方向。

三、

苏博约从景文叔家回来时,他妻子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还记得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样子,当时她正用两根白皙的手指勾着一个名牌包。那天中午,她挑选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饰品和妆容都是尽她所能的精致,她还特地只站不坐。那种里里外外刻意雕塑过的姿态,强调她与这间乡村的楼房是格格不入的。苏博约能看到的,都是她想让他看到的,向来如此。面对那样的一个女子,他没有任何胜算。当时,他在畏缩之余,还多了些不祥的预感。

原来你是回来奔丧的,苏博约,你也真是的,你爸走了你都不跟我说?他妻子说。

那种人,回来送他干嘛,我自己都不想回来,苏博约说。湾肚乡的小巷民屋两两相对,门厅不隔。他说那话时,对面的映丽婶正坐在她家客厅的门槛上,装作没有在留意他们。

苏博约将他妻子领到了海边。后来,当苏博约决定要烧掉箧笥里的皮猴时,耳边听到的,脑里响起的,都是那天中午海风的悠悠长鸣。

当时他妻子将伞收了起来,说了一句话,苏博约,我想清楚了,我们还是离婚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他听得清楚的,答复的话到了嘴边就变了。他说,你看看沙滩上那些沙马蟹,在它们洞穴口做了这么多小沙珠,而且还这么圆,风一吹就在沙面上滚动,你说它们怎么会这么厉害?人都搓不出这么圆的珠子。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也是,我找了律师了,到时候他会找你协商一些财产分割的事。

那边是观音岭,下面有块岩石叫镇海石,宋朝杨文广将军平定南方时,大军到了我们这里休息,到了半夜就有海妖上岸吃人,杨文广将宝剑插在沙滩上,说是敢走过此剑者斩,海妖果然不敢过界,后来那把剑就化作了镇海石。

那天中午,他妻子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她说,南山那栋房子和两辆车,当初结婚前就说好了,写的也是我的名字,律师说了,那不能算夫妻共同财产。

苏博约指了指沙堤上的纪念石碑,说,你看那座石碑,那是周恩来渡海处纪念亭,当时周总理走避到我们这里,从这里坐船去了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