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一定又有了多活一段时间的理由。
但是迪迪,莫菲从洞穴里出来以后拍打着身上的孢子对他说,我想我们不应该以死亡自娱,这将是一种比自渎更加深重的罪孽。
可是我要怎么留住你呢?迪迪看上去十分沮丧。
我想我就要死了。
你想像巨人那样死去吗?或者洞穴里的那些腐尸?
这个我还没想过,不过——我想是时候享用一下你带来的那些龟背竹的果实啦。
迪迪一边从背包里掏出庞大的果序,一边偷偷观察着莫菲的表情。
该死的,我的嘴有点麻。莫菲吐出了一些深绿色的残渣,像是打量着一个油漆工那样打量着对方。
倘若你将它剥开,它就会变得像香蕉一般甜美可口。
我觉得我的嘴里爬进了两只甲虫,它们想将我的舌头和嘴唇从里面拆下来搬走。
现在你是不是有点忘记了你身上发生的那些离奇古怪的事?
我想是的——哦,不,我没有。莫菲望着一只刚从她脸庞掠过的扑扇着黄绿色翅膀正飞向一朵乳白色姜花的大蚕蛾惊叫道。
好了,现在我们该回家了。说完迪迪转身拉起她的胳膊钻进了身后的蓝桉树林。
五、
科比卡比我想象中要有趣得多。回到家以后,莫菲如年幼的儒艮那般虚弱,蜷缩在毯子里,失去神智前留下了一句话。
至少我们看到了比鲸落更加幽暗的死亡景观。迪迪正在厨房里用乌贼骨和桑叶为自己调配一种新的药剂,他转过头对莫菲表示同意,结果发现她已经没了声息。
当天夜里,迪迪到达海滨时遇见了月全食和一片黑暗的潮汐。没有巨人也没有达达,连死亡也不愿光顾这片受到诅咒的低地。古老的被海水淹没的花园里一些残碑断片,还有野火过境后碳化的遗骸将与肮污的秘密付之一炬,光阴暗无天日,时间失去了概念,在这个地方,死与爱都被湮灭,世界重新成为了未解之谜。
凌晨你从海滨回来,带回的一身细沙,我将它们留在了走廊上面。
但是我一直睡在你身边啊——迪迪蓦然。
亲爱的,我们再不要相互欺瞒,关于掺了鸟粪的珊瑚沙和过期的麻黄碱。
可是——
你试图将我挽留,又悄悄截断了我生命的水流,直到我们共同看着它干涸、枯竭,等到我死去之后才在夜里偷偷地跑去祭奠。
莫菲,你是不是感觉有点冷,我去给你继续煮那只鼩鼱。
它只会把我的眼睛弄瞎,让我像只老鼠那样在地下钻洞——人们会说,看,那只讨厌的难看的老鼠在打洞,没人知道它是鼩鼱。
他们就那样坐着,直到傍晚开始下雨。窸窸窣窣地,雨滴将庭院里咖啡色的沙堆砸得千疮百孔,好像一座溃散的蚁穴。迪迪隐约记得过去那似乎就是一座蚁穴,达达和邻居整天围着它忙个团团转,又是烟熏又是灌水,邻居还派遣他的鳄鱼和蜥蜴进去一探究竟。白蚁们不知何时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在这个暴雨滂沱之夜,蚁后仿佛又重返了她失落的蚂蚁王国,一座废弃的由沙子筑起的都城。
迪迪尽力说服自己暂时不去记恨莫菲刚才的那些话,等到她死去,仇恨以及对仇恨刻意的遗忘将让他迅速将她从这座房子、庭院、海滩和科比卡中抹掉。想到这件事,那块黏土或是没药也从她崎岖的小腿上脱落了。
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过了许久,雨后的天光有些明亮了,但很快又迅速黯淡下去,就像刚刚发现时间已入夜这件事。在这个过程中,迪迪时而记起莫菲就匍匐在他身边,似乎已奄奄一息,时而又仿佛全然忘记了她,同他骨头、肾脏和膀胱里的细菌继续生活了几百年。他想做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难为情的沉寂,不过莫菲从昏迷中突然开口说话,最终帮了他这个忙。
我想,我的确快死了。莫菲打了两个嗝,像条被冲到岸上的鲭鱼,用力撑开眼皮和无法再转动的眼珠,徒劳地与一生中所有业已消逝的事物做着斗争。昏聩占领了她的大部分意识,此刻,迪迪认为,唯有面对过去,莫菲才是诚实并且清醒的。
一年前我去过你和达达常去的那片沙滩,迪迪说,那里有两条搁浅的鲸鱼。
海滩上——也有你的血——你——把坑——刨得——很深——他——他——后来——蹬蹬腿——就死了。莫菲大张着嘴巴,吞咽着雨后夜晚的潮湿,仿佛试图从中汲取一些水分,并不存在的尾巴在空气中很凶猛地甩来甩去,迪迪觉得此刻她也被自己埋进了沙土里。
我以为你会多活一段时间。他在她身边躺下了,面朝着她。
不算太早,也并不太迟。莫菲勉强微笑了一下,像朵凋落的木槿花。
这该死的细菌——迪迪握紧拳头朝空中挥了几下。
半夜时分,迪迪看着莫菲死去了,就像看着沼泽地里泥浆的气泡咕嘟咕嘟冒出来又破裂消失那样。埋葬完莫菲的第三天,迪迪独自到海边去,日暮中远处的海面上显现了一个巨大的帆影,他向那帆船挥手,直到大船的阴影像铁块落下来,渐渐压住了他的心。这一次,他终于等到了阿卡布里亚岛来的几个赤身裸体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