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端起酒杯,自顾自喝了一口。老唐也赶紧端起酒杯喝一口。
老马把酒杯往餐桌上重重一顿,说:“去安波看看毛嗑呗,也不远。”
“你陪我去?”老唐嚎了一声,分贝之高,吓自己一跳。
“不去,”老马说,“没空。”
停一瞬,老马又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办,这道理,小屁孩都懂。”
一场酒喝到半下午,竟然喝掉一瓶半。老唐醉醺醺上床前,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择吉日去安波,洗温泉,看毛嗑。
4、
第二天酒醒,老唐给老曲发微信,问他有空儿没有,有空儿一起坐坐。在瓦城的话语系统里,坐坐的意思,通常是指约朋友到饭店聚聚。老曲回话说:“几点?去哪儿?”老唐说:“现在,先去你工作室。”老曲明白了,说:“好的,我十五分钟以后到。”
老曲精通易经,对堪舆之学也钻研颇深。老唐与他结交,是在朋友召集的酒桌上,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酒杯频频起落,事后评估,每人至少干掉八两。都醉了。醉了好,醉了有想头,找机会再喝。喝来喝去,喝成好友。
认识老曲十几年,老唐从来没有麻烦过他。这说明,他在内心深处,对命数这东西,还是有所保留的,类似于民间俗语所说,信神有神在,不信是个泥巴块。但这一回,他吃不住了,一定得让老曲给掐算一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两人见面,没一句客套。先泡茶喝茶,再谈正事。老曲拉开抽屉,捏出三枚硬币。都是一角钱的人民币。老唐迷惑一刹,随即明白,这是要打卦。他原以为打卦必须是带方孔的古钱,原来人民币也可以。他轻轻捏起三枚小硬币,放入左手掌心,两手合拢,轻轻摇动,手一松,硬币跌到桌面上。他以前见过别人打卦,临到自己,做得还算顺手。老曲拿出一沓稿纸,用碳素笔在上面记录正面反面数量。如是者三。老唐端杯喝茶。老曲在稿纸上画一些让老唐犯糊涂的符号,边画边问,求什么事?老唐说,出行。三分钟后,老曲说,下周一,宜出行,诸事顺遂。距离下周一还有六天,老唐嘴巴翕动,戳一眼老曲坚定的表情,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心里头叹气,好吧,你说下周一就下周一。
老唐在等待下周一的六天里,写了一篇读书随笔,谈他不久前读过的三本书,《杂草的故事》《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昆虫的私生活》。说是读书随笔,却并不把注意力都放在书上,而是以过往的田野经历为主线,沿途点缀书中的知识点,生活气息,书卷气息,都有了。用的还是平常的悠闲笔调。笔调是悠闲了,可心里头急得不行,晚上睡不踏实,脑袋里过字幕:“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隔一瞬,又过一行字幕:“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就这么,老唐的脑袋一到晚上就变成商店门楣上的电子屏幕,自个把自个搞得苦不堪言。
熬到第五天,关于杂草和昆虫的读书随笔在精雕细刻之后终于完稿,郑重其事发给毛嗑,说:“请毛嗑老师指教。”一小时后,毛嗑回复:“瓜子老师写得好,明天推送。”
明天便是吉日。老唐一大早就出发了,路上车辆稀少,一路绿灯,顺利出城。道路两旁的沟壑与林地,有薄雾缠绕大片的新绿。苍穹澄明无际。一缕缕卷云,像飘在风中的长发,起起伏伏,缭绕老唐的情思。他觉得自己是在天上飞。能飞是多好的事,谁能拒绝飞起来呢。
老唐心说,老曲可以,相当可以,他算得准,今天果然宜出行,接下来,也一定会诸事顺遂。
老唐很快飞到安波,到达时,太阳正好跳出对面山脉的波状曲线,眼前一片光明。
老唐选了一家以前常去的农家院温泉,一人一室,一床一池,清静,无打扰,过夜也可以。老唐决定过夜。脱衣,下池,浸泡,洗涮,茶饮,小憩。农家饭,小酌,午休。再浸泡,再茶饮。穿衣,梳头,擦鞋,出门,步行,往葵花书坊的方向去。
老唐不问路,他有自己的判断。转山社区,一定是在小镇北侧的那个小山包周围,否则怎么会起名叫转山?
判断准确,才半小时多一点儿,老唐就站在小山街七号门前了。
这是一条东西向的老街,以两层楼为主,大多跟乡村自建的房屋没什么两样,房前都有院套。老唐眼前这一座却与众不同,显然经过专业设计师之手,现代派的装修风格,通体灰色,线条简洁,窗户明亮。门侧有竖匾,最上端有一抽象的葵花图案,下边是葵花书坊四字,不知出自哪位书法家。铸铁栅栏门,漆成白色,敞开着。楼房前壁,挨着一大丛刚竹。那是本地唯一能过冬的竹子品种。院内空地种满向日葵,两三十厘米高,一律歪头向西,瞅天边的夕阳,动作整齐划一,经过训练一般。
老唐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瞥一眼,记住了时间,下午四点半。
下午四点半,老唐走进葵花书坊,对坐在窗前的一位衣着端庄、神态优雅的女士说:“您是毛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