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梦(4)

我凑过去,看摄像机里的影像——那个卖肉的女人神情有点儿凄惶。

我的同事问:“分开了以后再相遇呢?”

她暧昧地说:“那,就做些什么啊!”

我注意看了画面右下角的拍摄时间——

四点二十分!

河 汉

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

——唐庚

一个感情思维发达的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她的某些行为究竟是浪漫的坚实还是宿命的浮躁呢?

关于这个问题,几乎从少年时期就纠缠着他,直到现在。

他是一个翻译家。

那一天,刚刚译完一段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他便去街边散步。他习惯地走上读书的时候就常走的一条小街,让自己几近空白的大脑得到片刻的休息。

这个时间大约要半个小时。

然后,封闭的思维的闸门便因潮水的涨落而轰然洞开。

“有人敲门。房门被急促地接连地敲了八九下,这段又短又急的恐怖的咚咚声,使科勒特扬先生收住了口。”

就是这样的感觉!

相关的记忆回到二十几年前,高中升大学的考试即将开始。那时,翻译家还是一个不足十八岁的大孩子,每天沉浸在迎接大考的紧张的气氛中。虽然紧张,但他的情绪正常,除了有些疲惫,心理压力并不大。

他是这所学校少数几个高才生之一。

他的理想是北大。

而在所有的人看来,他的理想是绝对的现实,而并非梦幻。

也许,他太过于优秀,所以,一个美艳无比的女生爱上了他,并且在他的书桌膛里放了一封长达七页半的情书。最让人不可预料的是,他不是这封信的第一个读者,也不是最后一个读者,他如同这个事件中的一个道具,一个符号,几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完完全全地忽略了。

看到这封信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同桌,一个淘气的男生,他像一个优秀的播音员一样,以诵读者的方式,把信的内容公诸于世了。少年翻译家惊呆了,他一把夺过同桌手中的信,狂风一般奔出门外。他当时只有一个感觉:安全。他需要安全。他一边撕扯着少女的信,一边向家里奔去。

这是错误的开始。

少年翻译家的大脑出现了蜂窝一样的空白点。以往了熟于心的数学公式、外语单词统统变成了支离破碎、模糊不清的絮状物。

那封信的第二个读者是少年翻译家的父亲,他沿着儿子奔跑的路线逆向而行,竟能一片不落地把那些被气流吹乱的纸片捡拾回来,对接裱糊,然后,交给儿子学校的校长——他在表示一个对于儿子寄托着巨大希望的父亲的悲伤和愤怒。他觉得少女的行为毁了自己的儿子。

这是错误的继续。

少年翻译家进入到一种冥冥的状态中,他几乎被莫名的疾病击倒,寒战、发热、惊悸,却能依照惯性做题、填写答案;他不能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又不能让自己的思维停止无序地运行。

大考前的一个雨夜,少女来他家里道歉。少年翻译家的父亲当然不会让她进门,而他的哥哥则和少女一样站在雨里,声嘶力竭地喊叫:“你杀了一个天才,你杀了一个天才!”少女似乎已经失聪,她只是直直地注视着黑暗的玻璃窗,倔强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少女一直用沉默和哥哥的喊叫对峙。

错误结束了!

大考的这一天,少年翻译家坐在考场之中半个小时没有动笔答卷,在场的监考老师和所有的考生都为他的举止感到可笑,一个学习上如此低能的学生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自取其辱呢?

谁又能料到,就在这一刻,一段正确的人生开始了。

仅仅半个小时,少年翻译家的大脑如同遭受电击一样,那些符号、单词、公式、句子被上帝的金手指全部点化,海啸袭来般在他的大脑里进行了奇妙无比的排列和组合,那些排列充满玄幻的色彩,甚至伴有天籁的歌吟,翼动着水晶的翅膀,闪烁着星子的明眸,让少年的灵魂世界得到了质的飞升……

“有人敲门。房门被急促地接连地敲了八九下,这段又短又急的恐怖的咚咚声,使科勒特扬先生收住了口。”

就是这样的感觉!

对,就是这样的感觉!

问 归

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

——汪藻

一推门进来,就觉得餐厅内的气氛有些异样。

没有人。

不,不是没有人,有一个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她很瘦,远远地看去,好像被墙给吸引住一般。她的台面上很简单,一瓶红酒,已经喝了大半;一盘水果沙拉,几乎没有动。

她是看着沙拉喝酒的吗?我心里想。

一定是的。

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也经常这个样子,要了一桌子菜,却一口也不动,好像这些菜是酒的仆人,主人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仆人只好守在一旁看着,主人不吩咐什么,仆人当然茫然到无所适从。

“可以坐吗?”

不知为什么,我一厢情愿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同道。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又低下头去。

这就是默许喽。

我大大方方地坐在她对面。

服务生十分周到地赶过来,手里拿着菜牌,恭恭敬敬地问我:“先生点点儿什么?”

“和女士一样吧。”我说。

“好的,请稍候。”服务生退下。

“一个人?”我问。

“一个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