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顷沙

虾九月头才满的十四。耕寮里私劝,都说再过两禾收不如去做细仔。

细仔这名字很卑微。沙夫们讲:比江洋滩的白泥还便宜。便宜的东西人人都舍得捻搓,所以有很多类似的叫法,下夫、走奴、斑鸡仔、细柴碌,没有一个好听。四先生是读书人,断然不会把这么贱的字写在账簿上。他把那两个字文绉绉地写作世仆。

世仆寄人而居,要遵从主家规矩。这规矩可多。满十六服役,至六十而息,七十才可留颔须。世仆人家,只许着布素,不得穿白袜;只许戴毛毡棉纱帽,不许戴缎帽纱帽。叩赞主家时才可着长衫。住耕寮,不能用全砖。乡斗时要冲在前。子弟不得读书……做了世仆,日子过得好似生柿皮蘸了鸡脚黄连汁,那滋味只有做过的人才品得出。虾九想知道这滋味,可他不敢问佬头。他知道佬头会说,你看看眼前的乌珠大洋,深深浅浅的,无个涯际。

虾九和佬头是趁着麻乌天色摸到埠头的。他们不说话。

佬头把船索绞进泊头拴槽,拖抱着最后一块四棱界条上了舢板。

虾九解了索结,将拇指粗的麻缆像根钓线甩进船斗。他也跟着跳上船。

界条压舱,旧船吃水,鱼头轻微往上翘。船已卸了桨,观音尾挂上橹,橹叶翻卷,鱼就衔着线,直往江心去。水色正凉,十六的圆月亮才露出白顶,像团银灰色的鱼群,在天水中间荡漾。虾九坐到肘板上,背顶住舷缘,瞪大眼,静悄悄看佬头摇橹。

佬头使惯大船,用橹轻巧,推绕悄无声息。橹叶搅动江面,划破湿重的夜水,在月光中刻下汪汪的深凹水纹。虾九坐直望,跟鱼儿甩尾似的。天渐静下来,禾草滚风声越来越细,水蛙杂叫也忽远忽近。泊岸黑成一团,隐进大山的暗影。虾九心虚,往座板中间移。佬头拍三下尾板,虾九知道船已行出鸭步埠,就要转向了。

潮水正在往后退,鱼鳞波铺满江面。佬头借势解开黑褐色的蓑衣布带,甩掉皂蓝短襟,光了上身,细辫仔盘在脖颈上,缠绕三四圈,辫尾探进胸口。往手掌心啐口唾沫,用力搓。月光混了夜色,贴在佬头脊背上,映得黑亮。他用力时肩背上的横肉越发细长,像只正在探颈啄鱼的大水鸟,跳动着在白月光和亮水面中间起伏伸张。那方界条斜躺在他脚下,动也不动一下。

界碑用的是麻石,有二十三条,几百里外的横陂叶湖上开出来时,就地请山里的石匠凿刻。四先生暗叫府里贴心人办差,星夜归赶,不住客栈,靠得住。快进莞域时,全部用晒得焦黄的禾叶包裹扎紧,贴近车板压住,上面用禾秆垒成小垛掩盖。

车马回转那夜,月色如今圆亮。四先生召唤佬头入内堂,吩咐他从蚝塘、蚬坦两向,趁夜暗出渡船,借潮落辨水色分出江底沙影,沿沙骨行舟,在尽头立上界石。界石运出前,四先生支给一斛糯粉,佬头混盐熬成糊,涂过三层,落水后不消半年,石螺便会附着在上面,很快长起苍苔,到那时便已分不出年月了。

界石阴干时竖起,高过虾九胸口。虾九犯饿,矮身挨个偷舔棱角,拉舌勾喉,只是咸口,无甚味道。那石比他人要重,四下没个把手,佬头背抱都吃不上力。捞起需弯腰,像是栽禾秧,人硬折下一半。

今夜是最后一条,沙骨已快入海,水程最远。尽头是四先生见到那只白衣红嘴鹤立在江中的地方。四先生是对月咏吟时见到那尾鹤的,那时它就独脚立在江心,啄食江鱼。直到回府,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再开口时,便是命人用拜匣呈了请柬,邀知县、里老、秀才公议事。

舢船离岸越来越远。佬头开始出声,他说四先生府下潮田、桑基、葵田、鱼塘、草坦无算,这一趟他答应了给我们十亩肥田。虾九把瘦脸别成侧向,说这条水路好远。佬头回他说,虾九你要记住这条水路,以后就不远了。说完他用手捻搓腰上的挂件。

那是一副竹腰牌,上面有佬头的名字,那是他才做沙仔时从二耕家处领的,上面乌渍渍细刻“江口蚝塘外沙基十五亩,岁承三七,耕家为七”。佬头命衰,连年犯水乱遭大风,生虾九时,已快失了农籍,他舍命在基田里跌撞,也才撑到今个时日。可耕寮里人人都知道,这时日也不会太长。

佬头搬山海经时常说,虾九你要知道,你爷爷米六从北方山区下来,辗转留在四先生府上做世仆,是夺了自己命拿到的农籍,如今这面竹腰牌在我手里已经攥出了亮包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