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梦(5)

她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严格意义上的同龄人。衣着干净、朴素、合体,应该是职业女性。

我的大脑开始活动。

“想什么呢?经常一个人出来吗?”

她突然问出了我想问的话。

“是。”我干脆地回答。

我是一家小出版社的编辑,每天都把自己埋在文字堆里,二十年的时间和一天没有什么区别,周而复始。一本书稿,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然后,又是一本书稿,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可能是一百、二百或者三百五百,甚至一千两千,但第一页永远是第一页。第一页是全套的活结,你把脖子探进去了,这个活结就越来越紧了,看到最后,你就会窒息。

“人工呼吸,这样可以缓解。”她很内行。

“自己?”

“当然自己,这种人工呼吸当然得自己做。”她说:“方法很多的,比如把脸放在水盆里,数数,我可以数到62;再比如,冲着天空大喊一声,当然,人多的时候只能在心里喊,免得别人把你当神经病。”

我被她的见解吸引了。

“真的奏效?”我喝了一杯酒,整整一杯。

她也喝了一杯,一点儿也未犹豫。

“奏效。”她放下杯子。

“可是,男人和你们女人总有不一样,比如我,我的人工呼吸就是喝酒,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包括疲劳。”我说。

“总之,方法很多。”她把酒斟满。

“是很多。”我也把酒斟满,“有时,我会故意放过一个错别字,让它留在那里,别人看着很别扭,自己看着却很开心。”

“人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她摸了摸口袋,问我:“吸烟吗?”

“吸。”

“给我一支烟。”

我掏出一支烟递给她,她接过来,并没有点燃,而是放在鼻子下,使劲儿地嗅了嗅。

她说:“你可别把我当成不三不四的女人。” “哪能,我,只是好奇。”

“你很诚实。”

“谈不上。”

“我能说说自己嘛。”

“当然可以。”

“很多年了,就有这样的想法。不知道别的女人是不是这样。总想一个人突然蒸发,变得无影无踪。实际上还在这个城市里,只是不被家人知道。一个人,关掉手机,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躺在床上,吸一支烟,放肆地喝一点儿酒,除了这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所以,就出来了。”

“不不,想了好多年。”

“为什么才出来?”

“担心家里人啊。担心父母,公婆,丈夫,孩子。”

“现在不担心吗?”

“不担心了。”

“为什么?”

“先是父母去世了,后来是公婆。”

“丈夫呢?”

“出国了。”

“那,孩子呢?”

“考到外地的学校,读大学去了。”

“是这样啊?那现在‘蒸发还有什么意义?”我很理解她。

“总要做一下,有个态度也好,不然,太亏待自己了。”

她又喝了一杯酒。

也许是她的话让我受了感染,我的心情沉重起来。

二十分钟后,我起身告辞,行色匆匆地赶回家里。妻子来开门,很是吃惊地看着我,“今天真早啊。”她说。

“你有过’蒸发的想法吗?”我问她。

“蒸发?什么蒸发?又没少喝吧?一定是醉了。”妻子给我拿来拖鞋。

“我是说,关掉手机,无影无踪。”

“哎呦,醉了,醉了,快去洗澡吧,水已经放好了。”

“我说,真的,蒸发一次吧,那样也许会轻松。”

“你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喝一杯牛奶吧,可以解酒。”

妻子到厨房去了,我听见她点燃煤气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