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打开门,楼道里很安静。又走到阳台上,站着听了一会儿,只有风在草树间逡巡的声音。他走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回到书桌前,《伍尔夫日记选》摊开在那里,前面翻过的几页倒伏着,正读到的那两页立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翻页,让进入室内的阳光舔一舔那些一直藏在暗处的文字。
这时,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更清晰,也更近,仿佛有人在耳旁说着悄悄话,或者哼着情歌,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忽然他发现,有两个声音从他嘴巴里出来,就像是没有练习好的二重唱,两人不是相互配合,而是在相互捣乱。他停下,那个声音继续。他把嘴巴张到最大,歌唱声更响了。是一个优美的女声,类似于他很喜欢的一位女歌手的声音,并不尖锐、柔亮、清脆,而且绵绵不绝。他用手指伸进嘴里,摁在洞口上,声音小了下去,拿开,歌唱继续。
他笑了。他一直喜欢音乐,甚至在他成为一个作家之前,他就喜欢。音乐是人的本能需要,就像血流的汩汩声,随生命而亘古常新。但是他不会唱歌,唱起来五音不全,常常被阿武和周薇嘲笑。他俩拿他开玩笑就说:“我现在真想听你唱首歌。”或者“你要不为我唱首歌,我都会死不瞑目。”这难道是对他不擅长唱歌的补偿?他又张开嘴,听了一会儿,好像又换了一个声音,但仍是女声,唱的旋律很熟悉,仿佛是《千千阙歌》,是的,那一下一下的乐器敲打着,敲打在他的心上。就像他刚刚与亲爱的人分别,留恋与伤感挂在树梢,在月光下被风吹响。
多么奇怪,在那么小的一个洞里,就藏着一个乐队,藏着一位多情的歌手,随时会唱起不同的歌曲。古人有南柯一梦,在一棵树下藏着大槐安国,那么在牙洞下有一支洞中乐队,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是说在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有一个宇宙,都有它的无限么。他在写作时,曾有多次这样的感受,那些文字并不是他构思、召唤出来的,它们不由自主地涌出来,从心的动脉、从心瓣的振动上,这些歌唱也是如此。那洞里的人知道他想要表达,渴望歌唱,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召唤。他忽然决定下午要去见见阿武和周薇,让他们听听牙洞的歌唱。
三、
在电话里,阿武嘲讽他:“一向以袒露心灵为荣的作家也学会打诳语了。”而周薇则不屑地打断他:“你一定是写作太卖力,用脑过度伤及耳朵,出现幻听了。”那意思是他该去看医生,而不是见她。不过,作为死党,他们当然最后都答应来见证他的奇迹。
他坐在长津公园的一片水杉林下等他俩。长椅上修长的水杉笔直向上,像是把什么送到了高处,只有那些落到地上的羽毛般的树叶,像是被风从他身上吹下来的歌声。长椅仿佛也长在地上,就是其中的一株,那他就是枝头的鸟儿了,风吹动羽毛。但他此刻没有被风影响,他很兴奋,急切地要给他们唱一首歌。
来的时候,走过平水路,他把嘴张开了一些,让她唱起来。他嘴张得并不大,以免路人把他看作怪人。他没听清那是什么歌或曲子,但一阵轻柔的旋律伴着他轻快的脚步声,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滑行,就像坐在随水流淌的小舟上,眼睛闭着,乐声在周围响起,营造出一个封闭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人,自足、自得、自适。后来,他又坐了一段公交车。车厢里报站声、司机的催交费声、乘客打电话声、熟人们彼此问候与交谈声,会合到一起,喧闹一片,像一个不容违拗的命令或指示,传达给每一位乘客。在这辆车上,他们只是凭着本能还记得自己应该在哪一站下车,至于其他的他们一概不知,全都被收编到一个指令之中。然而,他把嘴唇微微开启,用一只手张开托在下巴上,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在思考问题,而实际上他已经沉浸到一曲为他个人所独享的音乐之中。那是一支古琴曲,悠长、舒缓、柔韧,大跨度的留白仿佛一张网滤掉了喧闹与嘈杂,浑厚之声在弦上颤动,如水滴下,滴入脚下干渴的车厢地板,令土地湿润,从铁锈和尘土间,从座椅、扶手和地板间,松开板结,长出幼苗,无限生机,长出招展的枝蔓,在行李架上、乘客的颈脖间轻柔地缠绕,用叶片将他的脸遮护起来,让他安稳地隐入枝叶间,甜美地做梦。
当他下车时,他感觉把一整座森林移到了公园里。但看到阿武和周薇时,他似乎又清醒了一点儿,他担心当着他们的面,牙洞又不唱了。他俩还是嘻嘻哈哈的,说真高兴看到他还是挺正常的,没有学梵高切掉半边嘴巴,用纱布包着要送给他们当中的一个。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嘴巴张开,就不动了。一开始阿武还说笑着要把脑袋伸过来看,周薇也戏谑地用手摸摸他的头,被他推开后,他们也就坐下不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