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的气息时断时续,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红霞坐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只是攥住林先生的手,只是流眼泪。过了不多时,林先生猝然抬起身子,只见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股力量从他的手里传入红霞的手中。接着,他的眼珠暴突出来,瞪着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那眼珠转瞬瘪下去了,那股力量也消失了,他手心渗出一层粗汗,黏在红霞手里。
病房里响起一阵哭声。林先生的儿子儿媳全在那儿哭。红霞仰着脸,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林太太挥挥手,把她的儿子儿媳请出病房,只留下她和红霞两个人。
病房里的空气在死亡的气息中迅速聚拢着。
林太太说,今天叫你来,是我的意思,但我知道,也是老林的意思,他想见你。你没来之前,我先生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是不想让我为难你。还真是个老情种啊!你说,他怎么可以在死前当着他妻子的面,要他的妻子不要为难他的情人?你知道我在那一刻想什么吗,我想我这一辈子真是白活了,我和他简直就是个笑话。你赢了,可是,死的那个不是我,是他!你知道他是怎么跌下去的吗?他从你那儿回来以后,决心要和你断,可是,隔了一天,他就反悔了。他忘了当初是怎么对我承诺的,他像个孩子似的抱着我的腿,恳求我,他说,他没想和你过一辈子,他只要你陪他三五年,三五年后他会重新回归家庭。我问他,究竟是三年呢,还是五年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最多五年,然后跟我赌咒发誓,他说,我是个商人,更是个人,是商人就要遵守契约,是人就会信守承诺,如果我违背诺言,那我就不得好死!可笑吧,我就是这样毫无原则地纵容他,我能怎么办呢,和他离婚吗?去网上揭露他,把他搞得身败名裂?我不能。我只能答应他,这也是为什么你们能安安生生地度过这五年。我等了五年,我信守了我的承诺,希望他也信守他的承诺。可是,他没有,他反悔了。于是我们在家里大吵了一架,从屋里吵到屋外。他竟然说我在逼他,他要离开这个家,和你远走高飞。在他把香烟恶狠狠地弹到地上的那一刹那,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就推了他一把,就一把,他就从六七米高的露台上摔下去了。他要是年轻几岁,那个高度不可能把他摔死,可是他老了,他老了却还要这么狠地背叛我!
面对林太太,红霞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向林先生的遗体鞠了一个躬,然后走出病房。她的脑壳像是酷夏里快要娄掉的一个西瓜,蔫蔫的,里面的瓤子多数已经坏掉了——她就要崩溃了,整个世界都在喧嚷,都在沸腾,令她露出残败之相。
三天之后,林先生下葬。红霞躲在一棵松树下远远地眺望。此时,葬礼终于迎来了尾声。人们一个一个走上前,把手里的鲜花放在墓碑的边沿。红霞摘下墨镜,将随手采摘的一朵小花立在松根处,然后直起腰,缓缓地往回走。她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想不出林先生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他不小心跌下去的,还是真如林太太所说,是她推下去的。她现在感觉无法再在这座城市待下去了,她无法面对林先生让她拥有的这一切,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失去眼下舒适的生活。可是,真的就这样走吗?走了以后又当如何呢,她就不必再为这件事而苦恼、发疯吗?她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想去林先生的舞厅看一看,她就是在那个舞厅里认识爱跳舞的林先生的。在那里,她也结识了她这几年唯一的一个朋友——建彬。无论是去道别,还是探望老朋友,眼下于她来说,都是好的。
红霞来到舞厅,把建彬唤来。建彬是这间舞厅里的领舞,他个子高挑,身板瘦而直,从后面看过去,背脊以及整个身形都漂亮极了,简直就是天生的穿衣架子,再配上一身黑色或白色的礼服,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连长相都可以不去计较,何况他又生了一张俊秀的脸。和他跳舞,对于那些事业有成,但是家庭或多或少有些不幸的女老板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放松和享受。红霞做出邀舞的姿势,她说,来,陪姐跳支舞。红霞许久没来了,那一众的舞男和舞女很知趣,他们从舞池的中心退出来,站在舞池的外围。红霞刚来这间舞厅时,是给男客户伴舞的,那些老板身材不是过于臃肿就是年纪有些大,腿脚已经跟不上了,红霞陪他们跳的通常是舒缓的慢三,就是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交谊舞。红霞想过,这些老板也年轻过,和她跳舞,多半是想找回年富力强时的那种美妙的感觉。可是,和这些人跳舞毕竟是没什么意思的,好在有林先生,林先生什么舞都会,像探戈、华尔兹这些现代优雅的舞步都跳得不错,甚至林先生偶尔也能和她跳上一段快步或者狐步舞,只是毕竟岁月不饶人,林先生的步子有时跟不上,跳半段就大喘起粗气来。他们就是在那时好上的。倒是建彬经常陪她跳摩登舞,像这种快步和狐步舞都是他们经常用来放松的。有时,老板们兴起,叫他们来上一段,在快节奏的舞步中,那些老板一个个发出赞叹,还是年轻好啊,时光一去永不回喽。此刻,红霞和建彬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他们的另外两只手臂环绕在彼此的臂膀上,脚下积蓄着能量,像两只快乐的小马驹一样在舞池里奔跑起来,一圈一圈地快速旋转着。他们跳的是快步。如果仔细观察过小马驹撒欢时候的样子,大概就能理解这种舞靠的是速度和爆发力,跳起来跟小马驹撒欢、小鹿奔跑的姿态很像,它的前奏很短,旋即就迎来体力消耗的快感。红霞已经汗水淋漓了,她脸上欢快的表情被痛苦所取代。她不想停下来,她想就这样一直跳下去,一直跳到死。可是,建彬顶不住了,他拽住红霞,二人在急速旋转的舞步中结束了这段漫长的舞蹈。
随即,舞池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这突如其来的喝彩使红霞痛苦的心绪更加凌乱,眼前的这些男男女女,大都比她早进入舞厅,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口音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有一门看家本事,那就是跳舞。在这里,舞蹈是最简单粗暴的,它不再是一门艺术,而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老板们喜欢怎么跳就怎么跳,让老板们高兴,是他们所有人唯一的目的。他们,包括红霞自己,都是林先生生意场上装点门面、招徕客户的工具,唯一不同的是,林先生看上了红霞,把她从一个普通的伴舞升到了领班,继而堂而皇之地使她坐上了经理的位置。她遭了同伴们多少恨,明里暗里又招了多少骂,他们口中讲出的那一句句婊子、荡妇,假清高、又当又立的话,无疑严重伤害过她,她也曾与他们激烈地对骂,甚至对打过。那时只有建彬一人劝慰她,使她不至陷入苍凉的绝境。林先生知晓此事后,在海边买下了一间很大的公寓,使她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红霞当然感激林先生,是林先生把她从生活的深渊里拉出来,给了她一个不是家的家,可是,这种感激里又饱含了多少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