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的女人(4)

建彬说,红姐,是我对不住你。

红霞叹口气,说,和你无关,就算那天他回来了,我们还是要分开的。是我们都太弱小了,成了彼此的累赘。就像我无法欣赏他的写作一样,他也早已厌倦了我的舞蹈,也厌倦了我。

告别建彬,红霞漫无目的地沿着海边走着。走到公寓楼下时,已近午夜。她在楼下徘徊了一阵,脚已经痛到不能忍受了。她走进公寓楼,路过那一排排铁格子的信箱柜时,她忽然想起一个月以前收到过一封国外寄来的信件的提示,后来她在持续的忧愁中忘记了这回事。

红霞慌乱地从手包里翻找钥匙,心怦怦地跳着。她走到信箱前,手包里的物品洒落了一地。她从地上拾起钥匙,把钥匙插入锁芯,信箱的门朝外弹了出来。信箱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传单,她抓起一把丢在地上,然后她看到了一封从爱尔兰都柏林寄来的信,寄信的人叫罗姗娜·麦克纳尔蒂。她的心瞬间沉下去了。她十分不耐烦地撕开了信封,信的抬头写着“霞”。只有白冰才这样称呼她,一股血涌上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她的喉咙。她又看到信的落款,署名冰,没错,这是白冰的来信。白冰的信下面还有一封信,她的眼睛扫到了信开头的那一行字,然后她的视线模糊了。红霞蹲下身子,一件一件收好掉落在地上的东西,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上坠落下来。她站起身,攥着信封,走向电梯。在电梯里,红霞愣愣地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一格一格地向上跳动,她的脑袋一次次闪过罗姗娜的信,她看到了一个恐怖的字眼,她想要确证自己没看错,可是她不敢。

进了家门,红霞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掉了,接着,她又拿出一瓶,也是一口气喝掉了。然后,她取出一个苹果,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向卧房走去。吃完那个苹果,她打了一个很响的嗝。她坐在床上,腰靠在枕头上,等整个身子松弛下来后,她从信封里抽出那两封信。她先看了白冰的。她把罗姗娜的来信放到床头柜上。白冰的信是这样写的——

霞:

你好吗?我是冰。这几年我一直很愧疚,离开你以后,我每天都在后悔,我不该那样离开你,至少,在离开你时不该那样叫你伤心。我不知道是写作耗光了我生命的热情,还是我太弱小了,感情一定要结出一个果子的时候,我发现它太沉重了。那时,我只想跑。离开家以后,我并没有马上走,我很想回去,可是,我怕回去,我真的回不去了!有好几次,我拖着行李走到我们租住的小区,然后又离开,在这座城市里游荡,行尸走肉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写小说了。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那块料儿,我不是一个好作家,连平庸的作家也算不上,那些东西都被我丢进了垃圾桶,它们不配留在这个世界上。以前,失业、失败,除了你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我不关心周遭的一切,我忽略你,甚而排斥你。那时,只要身上增加一点儿重量我都受不了,你越是对我好我越痛苦。是我太懦弱了。我是这个时代里的废人,每个人都拼命地想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我不能?可是,我就是不能。

离开你后,我在远洋货轮上找了一份海员的工作,常年在海上流浪,到一地便从一地的港口登岸,看那花花绿绿的世界,真是奇怪,反倒是每回登岸休整的那几天,我可以原谅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接纳了我。在离开你的第三个年头,货船停靠在希腊的萨摩斯岛,我在那里登岸了,住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在那家旅馆,我认识了一个爱尔兰姑娘,她叫罗姗娜。这几年,我终日与大海为伴,我太空虚、太寂寞,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不想再流浪了。她学过汉语,那时她刚和男友分手,而我一直独身,一切都刚刚好。那天,我们聊了很久,罗姗娜忽然说,她想嫁给我,我不知道她是出于真情,还是像我一样在逃避。我没有选择,也没有犹豫,我跟她回到了她的家乡都柏林。现在我想拥抱这火热的生活。

霞,我这一生,除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最牵挂的也只剩你一个了。我把这段生活告诉你。愿你幸福。

2018年8月24日于都柏林家中

读完白冰的信,红霞平复好情绪,又开始读罗姗娜的信。罗姗娜的信是这样写的——

霞:

我是春生的妻子,我叫罗姗娜。很抱歉,我要告诉你的是,春生死了。我在春生的遗物中发现了他写给你的信,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你,我也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直到我看到了那封信,我才知道他还有一个爱人。他爱你,而且一直都爱着你。我觉得我不应该那么自私,春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现在死了,我应该把他离世的消息告诉你,把他的信完完整整地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