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犄

楚墓,一名工作人员蹲着清理土层,小毛刷下“嘚”一响,惊吓得他全身一个激灵,既怀疑自己的眼睛,更不信自己的耳朵。面前条形土方上碎屑斑块纷纷脱落,不久便露出颤动的丝弦……

电话响起时,刘正权正在银杏树下喝茶,他喜欢喝烫嘴的茶,烧水都用的多年前从日本买的老铁壶。作为知名的瑟研究专家,至今学界没有考证出古瑟演奏之法,所以,有时看着舞台上别人用弹古筝的方法奏瑟,他心底就暗笑。李商隐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与七弦之琴相比,瑟的五十弦将演绎出怎样宽广的音域?

经过月余清理,横陈眼前的古瑟,一米五长,四十厘米宽,整木斫成,表面微隆,内体中空,下有底板。首端列一长岳山,尾端布三短岳山,岳山外侧对应弦孔。除了系弦的枘有损,最关键的定音柱也移了位。

考古人员电话里说,与以往发掘的古瑟不同,这张瑟只断了一根中弦,其他四十九弦单弦均可弹响,但整张瑟却弹不响。手握话筒的刘正权脸部发烫,还有弦存?太不可思议。七八千年前的贾湖骨笛出土后都可以吹响,如何让此瑟能重新弹奏起来,将是一个多么重大的考古发现和新闻!而让古瑟的生命再现,成了他的特别使命。难道这就是他等待半生的那张瑟?

虽历经地下千载,瑟的板面髹漆依然色泽艳丽,质感丰润温厚。刘正权发现,与以往考古发现的单纯材质瑟弦有异,此瑟弦由蚕丝、牛皮筋及其他动物皮革、毛发混编而成。于是,各种动植物研究专家登场、论证,除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狐尾毛外,其他并非目前人们所知的野兽类。难道是绝迹的某类?大家各执一词,又常哑口无言。而后有一天,他和几位专家看到一面挂鼓时目光突然一碰,天哪,弦丝难道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把自己与瑟单独关在一起,先是试着把那些乱了的弦柱一一归位,再依内、中、外三组弦的不同排列,一一试调音高、音阶。当然,在这个过程,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当一切完工,走出瑟室,他一脸兴奋。一干人急急围上来,听说可以试奏,顿时欢呼雀跃,毕竟此事早成为文物局及省领导重视的项目。多日未回家的他当晚一进门倒头便睡,夫人惊讶地发现,他身上有一道又一道紫色印痕……

试奏仪式不过十余人参加,隆重而肃穆。

记者的镜头从整个瑟体缓缓推向一根根绷得直直的弦,特写镜头下,但见弦丝油光温润,体态充沛,简直像等着上战场的昂扬武士。

刘正权盘腿坐定,面前燃起一缕陈香,膝上横搭楚绸,楚绸上横置古瑟。稍许,他缓缓睁开双眼,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醒过神来,目光找到侧前方,似有似无一点头。那边的青年手中两把鼓槌高扬,“咚”的一响,而后鼓点由轻至重,且渐加密,待到如狂风暴雨之势却骤然中断,听者才沿着音乐注意到另一侧操琴者双手或提或按,由低渐高行云流水而至的琴声。

待到琴声浪涛滚滚,刘正权右手拇指外挑一下瑟弦,再迅速用食指、中指、无名指朝怀里一拨,中间十四根弦随之一颤,虽默默无声,却根根抖动。他长舒一口气,左手无名指再一挑中弦,右手四指向外拨,然后左手四指下按,右后掌心一走十四根上弦,屋内立刻传来空灵天籁一响,直抵每位听者耳底。

左抹,右勾,交替的擘、托、按、摘,各弦纷纷跟着他的手指飞动,一时如行伍列队,由远及近,呼啸雄威;一时左鸣右和,美目盼兮,有凤来仪;一时清泉叮咚,涧谷回环,山花烂漫……

听众无不随瑟和鸣而身心俱动,恍惚其外又身陷其中。

“呀……”刘正权的叫声,与中断的琴声、鼓点,让大家似乎从梦中惊醒。再看他右手拇指鲜血滴答,面色惨白,浑身颤抖。面对大家的慌乱,他摆摆手刚说了句不碍事不碍事,那瑟便传来鞭炮似的接连炸响,弦丝一根接一根崩断……

本来计划试奏完再告诉大家,他是从一个移位的枘上发现了楚文“犄”字,才明白需要把瑟底板四角打开,还要取出内仓所存那根中弦并让其归位,整瑟五十弦才得以共鸣——这不是一张寻常的瑟,而是一位工艺高手受哪个帝王所托为后人所制的挑战之器。那弦丝中所混料质,不仅有奇珍的九尾狐毫,更残酷地兼有许多美人的牺牲——每弦不知曾用青春女性的骨肉所熬之油及年轻母亲的乳汁浸润了多少遍……

眼看瑟体亦裂,崩断之弦似一位狰狞狂者之披头乱发,他一边吟叹“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边起身而去……

此后,刘正权把家中所有研究瑟的材料及实物全部捐给了大学母校,再也不理会任何与瑟相关的新闻,只闭门喝自个儿那烫嘴的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