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一点孩子老人都安顿好睡稳后,吴敏佳打开电脑。就剩结尾了,开个夜车,三点钟肯定能译完,早晨七点起床,或许能拖到七点半,送完老大上幼儿园顺便逛菜市场,回来还能小睡一会儿,十点钟送婆婆去针灸,然后是午饭,下午二宝有游泳课,晚上应该能和出版社的刘编辑通个电话……吴敏佳按着因为连日熬夜总在疼痛的太阳穴,脑袋昏昏沉沉,“啪”,吴敏佳一关电脑,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止疼片,抓了三颗吃下,双臂紧紧箍住头。手机鸣叫,这个点儿了,只能是秦毅了。吴敏佳不接,电话响了三四声停了。
脑子里乱哄哄的,就像毛线缠绕,每一个线头连接的都是叶文韬。念书时大冬天凛冽的清晨,他们一群学生戴着棉帽子大围巾仍然被冻得龇牙咧嘴,叶文韬头上什么也不用裹,他从小轿车里探出头,极力邀请秦毅和吴敏佳别蹬车子了,和他一道坐车吧。所有人都眼馋他俩能让叶文韬高看一眼,秦毅把穿衣最单薄身体最弱的同学推上前,和叶文韬招呼:“大包四,你每天顺道把小耗子接来学校吧,轮到你值日时他帮你。”“走了走了。”一群人吸着鼻涕唱着歌向校门进发。吴敏佳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如果换作现在,我第一个跑到叶文韬的车里去。
不知不觉,后半夜了,夜风乍起,吴敏佳起身关上打开的窗户,突然手机一亮,是叶文韬的微信。老同学,别熬夜,保重自己。浓重的困意袭来,吴敏佳向床上倒去,搂住一左一右两个孩子,那种感觉就像沉入了深海。
三、
秦毅开车在酒店附近转了几圈儿,眼睛不由自主搜索着熟面孔。没有,秦毅知道大概率不会有,这家酒店又高档又偏僻,平日的熟人不会跑这么远来消费。可秦毅还是把车停在了最隐蔽的空位上。从酒店大堂急匆匆进去,进电梯,到第三层停住,穿过走廊,从另一侧楼梯下来,来到酒店后面的庭院,这儿有一个大喷泉,有断臂维纳斯的雕像,有绿树环绕的花圃,花圃旁边坐落着一座只对会员开放的古朴低调的咖啡馆。咖啡馆外面的一溜凉棚空荡荡的,只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边看手机,边嘻嘻哈哈聊着什么。已经来过好几次了,秦毅和对方都知道什么时候来最清净。他整理了一下特地在吴敏佳面前换上的最贵的夏装,端出彬彬有礼的绅士架子走了进去。
现在坐在秦毅对面,穿着淡绿色纱裙的妇人叫韩茹,是秦毅以前班上学生的姐姐。每次开讲座,韩茹都会抽空儿过来,坐在前排。讲座关于霍金的黑洞理论,听讲的学生不多,大多是男生,分散在阶梯教室的中后排,所以韩茹就格外显眼。她的目光追随着秦毅,沉醉而恬淡,热烈而寡欢。秦毅有些惊讶,也很感动,现在还有社会人士对物理学这么感兴趣,他也向韩茹投来赞许的目光,并试着问了她一个初级问题,韩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秦毅就有些扫兴,也有些莫名其妙,这种为他而来的意味让他再以后看到韩茹都有些不自觉的疏远。后来是韩茹主动先开始联系的,韩茹说秦老师,我就想和您聊聊天。如果不是吴敏佳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秦毅一定会直言拒绝韩茹。秦毅来赴约的目的,也能把韩茹的话拿过来说:韩茹,我就是想找一个人聊聊天。
秦毅没想过这样清汤寡水的约见会上瘾。韩茹心情不错时会边讲冷笑话,边用一种狡黠的目光望着你,和这种收取笑话成果的目光对上,你的心会跳漏一拍。这种年轻的、异样的感觉,如此遥远却又是如此熟悉,让他的记忆一下子就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是高一开学的前几天,他和母亲从乡下过来,拎着大包小包搬进租好的房子里。院里有一个高挑清瘦的女孩,他和打了一个招呼。女孩匆匆扫过他一眼,嘴角上弯了一点儿弧度,要笑不笑的样子,弓身抱起她奶奶的白猫跑进屋里躲避他的视线。傍晚的时候,却又主动来到他们租的偏房,邀请他和妈妈来尝她奶奶最拿手的炸酱面。后来他问吴敏佳,你的性格不像是会害羞的人啊。吴敏佳抚摸着怀孕八个月圆鼓鼓的肚子,有些总得被迫回忆同一个场景的无奈和甜蜜,刮刮秦毅的鼻子,因为你壮得像头骡子,五官又丑得出奇。
聊得多了,秦毅才明白韩茹为什么来听他的讲座。她的初恋就在他们县城里的中学教物理。这种替代品的身份让秦毅轻松了不少。秦毅能感觉到无论他说什么,韩茹的眼睛忽闪忽闪,发出的光芒把他照耀得光彩夺目。韩茹赞美过他浓密、健康的黑发,听多了,再和吴敏佳亲热时他总引导吴敏佳触摸他的头发。有时他也想入非非,韩茹在床上是什么样的体态。秦毅没有告诉韩茹他从大学离职的消息,他一直假装他还在大学任教,并且升到副教授了。他像做梦一般为韩茹讲述他每天上班的情景:清晨,去往大学的郊外似乎只有他一人,身下传来车胎的轻微声响,阳光透过晨雾,右手边先是闪过一段清澈的湖泊,紧接着是高耸挺拔的白杨;几乎每次,他都会打开车窗,空气中的甜味让他一天都会有好心情。冬天时,那凛冽的寒意又让人浑身清爽。
韩茹听着听着会闭上眼睛,仿佛秦毅的车上也载着她,他们一起驶向荒芜人烟、没有尽头的远方。
韩茹的长相出类拔萃,又温婉又明艳,穿着和首饰低调却贵重,而且是这家豪华酒店的金卡会员,秦毅特地不去想大专毕业的韩茹背后的故事。问韩茹来这个城市几年了,韩茹说七年了,低着头想想,又说,其实有时我觉得已经一生了。她永远不会告诉秦毅,当她的丈夫脸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苍白的头发和老年斑都比平时放大了几倍,她心里泛起的悲凉,和弟弟婚宴上新娘通身的金饰一样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