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阴的,好像一个情绪低落的人不乐意高兴起来,天天就那么灰青着脸,间或哭一哭,总也不笑。降雨充沛到地下车库终日有一摊干不了的积水。雨也从房顶上漏下来,一滴一滴,落到垃圾桶里。
元凤总是夜里来挑垃圾,免得被人撞见。有一次她翻到底的时候,从一只袋子里跳出一只青蛙,跳到她的胳膊上,极小,像是刚孵出来不久,吓了她一跳。她挑的是保洁挑剩下的,难有多少收获,但她要的东西和保洁要的不一样,所以会得到意外之喜。就像一星期前,她翻到一张折了四下的A4 纸,凭本能觉得这是个好东西,便立刻停了下来,把它塞进裤兜带回了家,捋平夹进一本时装杂志里。
以后她每天来负二的垃圾桶里找,守株待兔,目的性很强,单单是为了找一张或几张A4 纸:正面是打印的学习资料,小学内容,背面是手写的钢笔字,成年人的,字迹潦草,有大片的划线和涂抹,自左至右整体向上倾斜,像由一个斜眼将军带出一队队斜向走的士兵。
但她只捡到了两次。第一次一张,第二次三张,后来的几天就不再有了。不可能是做保洁的韩姐拿走了。元凤知道她要什么。
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涂改太多,阅读起来颇为费力,好在语言平白,故事简单,主角是一个年轻女人,有丈夫,有两个孩子,比元凤小十多岁。
她不知道现在还有人在用手写。她知道现在写书的人很多,大家一点儿也不缺乏语言,不缺乏表达的欲望和野心,不缺发表的机会,不像她年轻的时候。
元凤最近工作很忙,但她还是定了零点的闹钟,每天准时醒来,下到地下停车场,她急于读到故事的进展。但那似乎是个有头无尾的作者。也许他/她最初的热情消退了,便将这个刚刚萌芽的故事弃之不顾;也许他/她很忙,写故事不过是闲来消遣,就像元凤,白天上班,业余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捡垃圾。刚开始她是羞耻的,后来也就渐渐释然。没人知道的事等同于没有发生过。在翻弄别人的生活遗迹时,她好像参与到了很多人的人生里。大多数东西都不够资格让她带回家,她只是享受查阅的过程,那些垃圾从不撒谎,像是蜗牛爬行留下的黏液,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都会留下作为见证的垃圾,简直就像是她在整栋楼的每一户人家里安装了摄像头。她渐渐能从这些轨迹中看到别人的秘密,有些秘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元凤等了半个月,没有再等到半张手写的故事,每晚从负二回来,她都失落得无法入眠,身心俱疲,再也找不到以前的乐趣。
白天,她在一家服装公司管仓库,忙季时要去车间剪线头、钉扣子,或者叠衣服、扫垃圾。元凤也爱翻公司的垃圾桶。通常里面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大家在工作的地方会尽力掩饰自己,不透露他们作为自己的那部分。唯一有趣的是一幅春宫图,被撕成碎片后团成一团,元凤连夜拼起来,粘到硬纸板上,夹到杂志里。她一眼认出那是一个新来的设计师助理的作品。助理是个年轻的男孩,矮小沉默。而女主角是车间一个丰满的女工,头发浓密,皮肤很白,有一个半岁的女儿,时常坐在缝纫机前哺乳,露出气球一样饱满的乳房。男孩没过完试用期就走了,女工又生了第二个孩子。通常元凤所能捡回家的就是一些亮闪闪的假钻和动物形状的扣子,或者缝了一半被偷偷丢掉的衣服。
某天傍晚下班后,元凤在单元门口看见一个牵着泰迪狗的女人,她跟在女人后面,径直走过了一楼她自己的家,和女人一起进了电梯。女人问她是几楼,元凤回答说三十二楼,以为她会提出疑问,但女人帮她按下三十二,什么也没说。元凤看着她在三十一楼出去了,门口铺着米黄色的地毯,鞋架非常高,摆满了鞋子和各式各样的鞋盒。凭着直觉,元凤觉得她有可能是小说的作者。她戴着眼镜,而小说里的女主角深度近视,但又从不戴眼镜,有一对双胞胎,十岁的男孩和女孩,想养一只泰迪狗而一直没有养。
元凤凭借着直觉把握到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微妙关系,就如同她通过垃圾窥伺到邻居们的生活。她猜到就是五楼的白净男人,每隔三天扔掉一箱空易拉罐。而男人出差的那两天,他的妻子曾经买过两只女用自慰器,她把包装盒剪得很碎,撒到用过的厕纸里。二楼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瘦老头有强迫症,吃剩的鸡骨猪骨总要按照尺寸逐条摆好,包在薯条袋子里捆扎起来。老头的孙女住在十八楼,每次经期都要用掉数量惊人的卫生巾,大多数上面只留有一两滴血。三十一楼的女人喜欢写字,写在卫生纸上、烟盒火柴盒上、发票上、一截长指甲盖上、皮鞋上、孩子们做过的卷子上。女人的儿子和女儿一个念三班一个念十三班,女孩常常得满分。有人频繁地用各色染发膏染发,有人将零钱卷在旧袜子里一起丢掉,有人每天用胶带清除体毛。他们不认识她。住在一楼和其他楼层的住户处于两个空间,电梯将她和他们截然断开。偶尔她像散步一样来来回回乘坐电梯,人们有时会相互交谈,但她沉默着隐在角落里,尽量将身体缩小。这样上下几遭便能沾染些人气,使她独居的夜晚不至于太漫长。他们有时对她表露出一点点好奇,但仅仅停留一瞬间。
雨季过去之后地下车库里的水洼照旧存留了半个月。元凤的鼻子几乎嗅不到气味,但还是戴上口罩。尽管是午夜,但也有撞到人的可能。年轻的时候丈夫喝酒后打断了她的鼻梁。他是个高而壮的男人,浑身覆盖着蜷曲的毛发,一双大手能盖过她的脸。伤好了以后元凤就闻不见了,倒也不觉得是缺陷。这世上好闻的东西少,更多的是难闻的气味:大街上的尾气味、公共厕所的屎尿味、脂粉和香水的刺鼻味、垃圾的腐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