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饭花(4)

刚才两个女人说的话,吴玉莹像是没有听见,仍然呆呆地看着小群。孩子的脸上半段像父亲,浓眉大眼;下半段像母亲,薄嘴唇尖下巴。每年春节、端午、中秋,她会收到没有发信地址的来信,除了问候,每封信国琴都说快回来了,还附上几张五市斤的全国粮票。那些无法回复的信已塞满一抽屉,他们只回来过一次。突然而来,匆忙而去。那天上午,她正在煤炉边忙,听到天井里小群哭声,慌忙跑出来。他们正抱着小群拼命亲,小群恐惧地大哭。她扶住八仙桌,慢慢坐下,感觉再也走不动一步。一股气全泄了。国琴扑在她怀里哭,她却流不出一滴泪。太阳还没落山,一辆吉普车开过来,接走了他们。望着车子带着尘土远去,她抱起小群,轻轻拍着又哭起来的孩子。

“你说对不对?”韩雪英提高嗓门问。

“啊!你说什么?”吴玉莹恍惚地问。

“你就说肯不肯帮菊红吧。”

“那也要先解决国英。”吴梅莹抢着说。

吴玉莹左右看看,苦笑着说:“我都不知道实际情况,哪能答应下来啊?”

“哎呀!你不要装了,我都听书记说了。去年底开始,有路的都在陆续回来。”

“什么事,你都是巧。早上退玉莹的手套,是巧。开会听见书记聊天,是巧。菊红身体不好,也是巧。”吴梅莹不识字,却字字说到节骨眼上。

“你这是什么话?菊红身体不好,是街道上都知道的事情。当初……”

“当初你不就是为了保宝贝儿子留在身边嘛!”

“好像你没有儿子似的,你把国英送去乡下,儿子在市里端了铁饭碗。”

吴梅莹听到铁饭碗三个字,跳了起来。小群吐出嘴里的话梅核,还要捡拾,被吴玉莹拉住了手。

“他干的是最苦最累的工作,你们这些坐坐机关,动动嘴的,哪有切身体会?”吴梅莹指指门外,突然发现已经围了一群人在看。“这条街的阴沟、排水管、石板路,全是他们清理、疏通、排好的。他身上老是有一股霉臭味,用肥皂打多少遍都没用。你儿子呢?切切卤菜熟食,刀就是一杆秤。朋友来了一大块好肉,普通顾客切肥的还搭边角料。”

“市政是全民,熟菜店是集体。你弄弄清楚好吧!”

“什么全民集体?老百姓就是看实惠。看你儿子又白又胖的样子,不知道吃下去了几头猪!”

“你嘴里放干净点!”韩雪英把装手套的布袋往青砖地上一扔,忽地站起来,“什么猪不猪的,你骂谁呢?”

门口传来一片笑声。

吴玉莹用身体将两人隔开,“我求求你们,不要争了。如果我有办法,不要说国英、菊红,其他邻居的孩子我都愿意帮的,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韩雪英说:“你有事不要憋在心里。”

吴梅莹看了一眼韩雪英,对妹妹说:“家里还有好多事呢,我先回去。晚上我们过来。”

韩雪英抄起布袋子,以极慢的步子穿过天井。门口几个熟人跟她打招呼,她不耐烦地做手势让人们走开。

吴玉莹关上大门,见小群在揉眼睛,想起最重要的晚饭还没准备。

她用淘米水洗净青椒、苋菜和小白菜,把肥膘切成段,下锅熬,国建喜欢吃油渣白菜。最好用大白菜做,可这个天,大白菜还没上市。

闻到香味,小群起床,凑到热腾腾的油锅边。她夹几块带一丝瘦肉的油渣,放进红花小碗里,撒上一撮细盐,上下微颠。

小群端碗跑开后,她在砧板上切菜,切剩下的可怜的一小条瘦肉。她准备青椒豆干炒肉丝。这已是家里的顶级菜了,再高级,她也做不来。

切着切着,刀慢了下来。她又听见天井里落雨声。然而,她想了想,刀慢下来的原因,不是因为下雨。雨的事情,昨晚就想通了。

她索性停下来,用围裙擦擦手。看看光线不是太好的客堂,东厢房、西厢房的门都开着,里面更暗。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白炽灯光使她不自在。如果不是小群或者赶活,夜里她不愿意开灯。灯是喧闹的,黑暗是宁静的。有时在暗夜里,她不自觉地叹口气,自己会被吓到。

街上传着很多家庭矛盾的故事,大多是婆媳关系不和。

她反复擦了好几遍手,才打开抽屉,把白玉从信堆里拿出来,彩色玻璃小珠子发出清脆响声。银筷子最终还是被吴梅莹留了下来。左手白玉,右手银筷。吴玉莹掂量着,拿到窗前亮光处看,看完又掂量。最后,打开五斗橱,摸到绸缎,取出黑漆木盒子,把两样东西全放进去。关上五斗橱门后,想了想,上锁,拔掉钥匙,放入衣服内兜。

切好菜,她走进西厢房,再打扫一遍卫生。家具逐渐隐入黑暗,显眼的只有两条白被单,被单被席子覆盖了主体部分,下沿就更加突出。一张床是她昨天临时搭起来的。现在,席子就像躺着的两个人,九十度角度,是她稍稍心安的位置。

八仙桌上出现了过年才端出来的玻璃果盘,她往里面倒什锦糖、话梅、花生和瓜子。突然,她发现三粒瓜子粘在手指上,手心里全是汗。她微微用手劲甩一下,一粒瓜子跳进边上的竹匾,躲藏在针线、针箍、剪刀、老花镜中,就像一个逃匿的人。她慌忙在竹匾里寻找,针扎了手,剪刀划了手。她为打捞一粒出了意外的瓜子,费了好大劲。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停住找瓜子的手,呆呆地望着红色大门。小群冲出去,双手高举刚够到司必灵锁。

门被推开,小群差点摔个跟头。

“回来啦!他们全要回来了!”韩雪英直冲客堂,脚跟几乎没沾天井。

吴玉莹不敢相信,急着问:“谁说的?”

“书记说的,一年之内全回来,消息现在全传开了。”

吴玉莹送走韩雪英,看到街上人的脸上全是笑意。

她转身倚在大门上大口呼吸。

天井还有光亮,今天的夜饭花却全开了,紫紫的一片,一株白色夜饭花不再躲藏,高高地钻出花丛,显得格外鲜艳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