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相似的情形!她想到了跑,便跑了起来。眼睛迎风流泪,止不住像雨滴般洒落。
二十多年前,一个男人租了西厢房。他不上班,整天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她给他做两餐,他也不出来吃,说声谢谢接过托盘端进去。他转身时,有股特殊气息飘进她鼻子。她时常照镜子,把头面收拾整洁。四目相接的时候,两人都会笑而不语。等她闻不出他身上气息时,日子经过了好几季。租客不出门,却准时付房租。她不免担心他经济状况,主动提出减免租金。他说声谢谢,下月还是把钱交到她手里。她的担心更甚,夜里开始失眠。那些花草在夜里生长和盛开的声音,逃不过她耳朵。好几次,她都听见了流星划过天幕的声音,像一团火燃烧的声音,还有轻微爆裂声。
有一天傍晚,一辆吉普车停在家门口,两个穿军便服的年轻人走进西厢房。半小时不到,两人提了四个皮箱走出来,上车等着。他走出来,劈面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她惊得牙齿都在打颤。他没急着上车,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回答。她转过头,看见紫色夜饭花开成一片,其中有一株白色的,夹在紫色当中,时隐时现。
她朝白色夜饭花方向说:“我有孩子。”
他没说话,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出天井。
突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西厢房桌子上留了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块被雕成竹子的白玉。
跑进小弄堂,她渐渐平静下来。抚平登记表,举到亮处仔细看,还好,没沾上汗滴。举着举着,她觉得一股力量压下来,让她双臂酸软,两腿发颤。
吴梅莹看到像水里捞出来的吴玉莹,放下抱在怀里的小群。
“刚才又来了好几个人。”
吴玉莹坐下,拿起蒲扇扇风。
“我都把他们打发走了。”吴梅莹拉过凳子,凑上前,“国英现在这个样子,你无论如何要帮帮忙。”
吴玉莹停下扇子,想起银筷子的同时,想起一篮子要返工的手套。
“哎!”她叹了口气。
吴梅莹脸上不悦,“先吃中饭吧,我烧好了。”
“啊,不是不是。怎么说呢?哎!烦人。”吴玉莹在桌上摊开一双双手套。吴梅莹帮着一起查看有瑕疵的部位,看到最后,吴梅莹也叹了口气。
她们盯着手套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着手改。小群嚷着肚子饿,吴梅莹盛了饭菜。
土豆咸菜汤里放了麻油,香气扑鼻,小群很快吃完一碗饭。
“吴阿姨!吴阿姨在吗?”
门口传来韩雪英的声音。吴玉莹放下筷子,拿起一只手套:“我在,正在返工。下班前,肯定保证……”
韩雪英抢过手套,像欣赏刺绣一样,啧啧赞叹:“这手工,简直到了工艺品水平。梅莹姐,你看看。”
吴梅莹没理她,收拾碗筷,擦净八仙桌。
吴玉莹呆呆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哦,早上那些话,我是讲给其他人听的。她们做工实在太差,又不服帖我。如果我连你的活都退,她们就没话讲。你很配合我,只是受委屈了。你也知道,我一直看重你,不然也不会把出口羊皮手套悄悄塞给你做。早上真是对不住啊!本来我早就要来说明情况,街道办通知开会,书记讲了好长时间,来晚了,来晚了。”韩雪英说着,将手中布袋打开,看都不看,将手套全拢进袋子,扎紧口袋,放在凳子上。
吴玉莹看着袋子,一股酸劲钻进鼻孔,她用力吸几口气,想着那些手套坐上飞机飞到离星星很近的地方,才缓过来。
“国建要回来了,真是太好了。”韩雪英显得比姐妹俩都高兴。
“是啊,是啊。”这句话,吴玉莹今天回答了很多遍。
韩雪英冲着端碗筷去厨房的吴梅莹背影说:“国英还好吧?”
吴梅莹没搭话。吴玉莹接上话:“我还是再检查一遍手套吧。”
韩雪英说:“菊红插队的地方,还在国英那里往北两百里。火车、汽车都不通,从县城摇船过去要一整天。她去的那年得了肠胃病,三天两头拉肚子。第一年春节回来时,瘦成一把骨头。我带她看中医,吃了几副药,有好转。一回去,又发病。我把草药寄过去,效果不再明显。每次想到菊红风都吹得倒的样子,我气都喘不过来。”
吴玉莹说:“国建也一样。后来吃明矾沉淀的井水,好多了。”
“他在农场,不一样。接触的人也不同。”
吴梅莹回到客堂,抱起小群坐下,“生活上的事情,不是我最担心的。国英接触的人,让我整天担心。”
吴玉莹把手套叠得整整齐齐,重新放进韩雪英布包里。
“队里有个老光棍,整天盯着菊红,害得她不敢单独出门。”
“国英隔壁住了一个神婆,叫许师娘。解放前在那个地方很有名。最近,她要收国英做徒弟。我接到那封信,差点昏过去。国英受了蛊惑,看上去还挺乐意。”
吴玉莹听着她们的话,胸口发闷。
“梅莹姐,听上去国英还挺不错。菊红随时都会丢性命啊!”韩雪英眼泪说来就来。
吴玉莹递上手帕。
吴梅莹说:“韩老师,你也算街道上头面人物了。脑子里的毒比身体上的难除,你们知道国英在信里跟我怎么说?”
吴玉莹摇摇头,有点吃惊,平日里姐姐没说起过。
“许师娘算过了,做她儿媳妇后,一切都好了。”
韩雪英止住眼泪,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
忽然间,吴玉莹想起了乘吉普车离开的房客,那时国建与小群差不多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小群,她内心泛起苦涩。
韩雪英盯着吴梅莹说:“国建身体比菊红强多了,都办了病退。”
吴梅莹话快说出口时,瞧见妹妹对她摇头,便低头剥一粒话梅给小群。
韩雪英从兜里拿出两颗水果糖,想塞进小群手里。小群攥紧拳头,直摇头。
韩雪英只能把糖放在八仙桌角上,“孩子真可怜。”
吴梅莹声音高起来,“你不要瞎讲。”
“哎!我怎么啦?父母都不在,孩子当然是可怜的。”
“呸!胡说八道。不在身边和不在,天大的区别。”
“还有什么比孩子离开父母更痛苦的事?你说我,难道你不想国英早点回来?”
“你来不就为菊红的事情?不要扯远了。”吴梅莹不耐烦地拍拍八仙桌。
韩雪英转头向着吴玉莹,“你姐说得对,整个街道都知道国建女朋友的事情了。我就是来托你把菊红办病退回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出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