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中篇小说)

喝酒会喝死,这一点我绝对没想到。去酒吧上班的那天晚上,我化了妆,本来我不喜欢涂眼影的,但好几天了,我睡眠不足,黑眼圈儿和熊猫似的。我化妆的时候,同居舍友李雯在哼唱林忆莲的歌儿。再过几天,林忆莲要来鹊城开演唱会。万一林忆莲想找个歌迷唱两句,万一林忆莲选中的歌迷是李雯,而李雯在那么多人面前唱砸了,肯定有损鹊城的形象。李雯那几天有空就练歌,嗓子都哑了。我涂好了眼影,抹上了蓝色的口红,一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边问李雯,要不要去酒吧喝两杯。李雯说不去了,她要好好练歌,过几天她要和我去看林忆莲的演唱会。我出门时,李雯没忘了嘱咐我,尽量少喝点。

那天晚上,酒吧里格外热闹。有个富二代过生日,酒吧里的酒水他全包了。来喝酒的都很亢奋,敞开了肚子喝,毕竟机会难得,和中彩票差不多。我陪几个广东佬喝酒,他们个头都不高,肚子也不大,甚至有几分清秀,但他们就是喝不醉。我们先玩了个“海上升明月”的游戏,酒杯倒满,再打一个鸡蛋,蛋清和白酒如海水,蛋黄如明月,看上去很雅致,其实很坑人,酒喝起来没那么呛了,觉得白酒不过如此,但一连喝几杯,头就晕了。我溜到卫生间,抠了喉咙,吐了一地,回来继续喝。几个广东佬又和我玩“深水炸弹”,啤酒杯里放白酒,两轮下来,我扛不住了,肚子里火烧一样,脑袋感觉比篮球还大。我平常不这样,应该是那几个广东佬在我酒里动了手脚。我又跑到卫生间,手指伸进喉咙,这一次我没吐,倒把嗓子捅破了,鲜血从嘴角流出来。我只能先喝几口水,漱漱口。地上有一摊水渍,我没注意,脚下一滑,摔倒了,脑袋磕到了地上。我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一根因为饮酒过度熬夜伤神而处于崩溃边缘的血管就等这一刻了,它连声招呼也不打,崩了。

酒吧里还是那么热闹,没有人知道我出事了。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陷入了昏迷。如果这时候有人打急救电话,我或许还有救。一个女同事进了卫生间,她看了我一眼,以为我喝多睡着了,洗了把脸,她出去了。此后,陆续有人进来,她们都没管我,只有一个和我有过节的女同事踢了我两脚,骂我狐狸精,她补了补妆,穿着兔子制服的屁股一扭一扭的,留给我一个销魂的背影。我想大声呼喊,救救我啊,喉咙像被人卡住了,发不出一丝声响。我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看见一大片草原,很多只羊低头啃草,没有一只抬头看我一眼。我的身体慢慢变凉,血从我颅底骨折处流了出来。直到酒吧打烊,领班问同事们我去哪儿了,有个同事说我在卫生间睡大觉呢。领班火了,他冲进女卫生间,揪住我的耳朵,想把我提起来。这时候的酒吧很安静,所以他的尖叫声就很瘆人,同事们跑过来,她们看见领班的手上沾满了血,不停地抖。

没救了,医生说。医生早知道我没救了,但各项检查一项也没落,血常规、肝肾功能、头颅核磁、胸片、心电图,做完检查,医生给我开了颅,这时候我的瞳孔已经放大,医生叹息着把我的脑袋缝上了。我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身上还带着难闻的酒气。李雯放声大哭,她年龄小,还从未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领班忙着给医生解释,他说我是喝酒喝死的,酒吧一点儿责任也没有。李雯给我父亲打了个电话,她说我死了,让我父亲赶快来鹊城。父亲是在房顶接的电话,他的脚下是一片晒得金黄的红薯干。李雯的声音清晰地传进父亲的耳朵,他的头顶上是蓝色的天空,一群大雁喊叫着向南方飞去。听到我猝死的噩耗,父亲异常的冷静,他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父亲从房顶上下来,梯子年久失修,他的脚踩到梯子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父亲挎着黑色的皮包,在村头拦了一辆货车,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闭上了眼睛。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他瞧不上我的职业,陪男人喝酒,这与那些卖笑的女人有何区别?父亲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我偶尔回家,他也不正眼看我。父亲坐在货车上,一脸的平静。货车司机问父亲,进城干啥?父亲说,接孩子回家。我和父亲三个月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我奶奶过生日,他亲自下厨,做了两桌子菜。在酒席上,父亲除了祝福我奶奶,没怎么说话。饭吃得差不多了,我去上厕所,撒完尿从厕所出来,父亲在厕所外面抽烟,他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说,王家庄有个修车的小伙子,人不错,你去相相吧。这么多年来,父亲对我的终身大事不管不问,他冷不丁让我去相亲,我一时不知道说啥好。我瞅了瞅父亲,他鬓角的白头发更多了。我说,好的,我去。我当然没去,我去王家庄赶了个大集,买了两斤莲子,回到了鹊城。没想到我和父亲再一次见面,竟然天人永隔。他掀起我身上的白布,看了看我的脸,然后又把白布盖上了。医院的工作人员问父亲,要不要联系殡仪馆,父亲说,先不用了,家里人还没见见她呢。

父亲雇了一辆车,他抱着我,一步一步走出了医院。父亲常年抽烟,他身上有一股烟味儿。以前我总是闻不惯他身上的味道,而现在,我的魂魄飘在空中,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我死去已有一天了,身体变冷变硬,有好几次,父亲就要抱不住我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手上再加把劲儿。有好心人想帮忙,父亲都拒绝了。他脸上的汗珠落下来,滴到我的头发上。父亲雇的是一辆面包车,他顺平我的身体,我的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他搂着我的肩膀。别人看上去,以为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