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德吉(2)

清明刚过不久,四丫就出生了。父亲得知母亲又生了个丫头,扭头便走。母亲很难过,她总是说,怎么又是个丫头,怎么又是个丫头……

两个多月后,父亲回来了。父亲知道母亲再也生不出儿子来,因而很失望,也很失落,他在家待了几天,又出远门了。父亲走后不久,母亲的病就重了起来。母亲的病症在右侧乳房上,她忍住疼痛还去下地干活儿。晚上回家后,才用热毛巾敷乳房。母亲的疼痛厉害起来时,脾气就大得吓人。那段日子,招弟、大丫、二丫,都格外小心,害怕母亲发火。

外婆闻知母亲的病情,就带来了一堆藏药。招弟清楚地记得,外婆当时要带走四丫,可母亲没有答应,说父亲不在,就算是个丫头,也不敢轻易送给别人。母亲和外婆用牧场上的话说,大丫和二丫是听不懂的。当然,招弟只能听懂大致意思,但她没有告诉大丫和二丫。

药吃完了,母亲的疼痛依然没有好转。母亲右侧乳房比左侧大了好多,颜色也不一样。母亲狠下心来,没有让四丫继续吃奶,一则无法忍受疼痛,二则吃了好多药,喂养四丫的责任无形中落到大丫身上。

大丫已十三岁,二丫也十岁了。傍晚来临,大丫就吆喝二丫,她们抓住家里最大的那只母羊,将它绑在柱子上。绑紧后,大丫揭起羊腿,让二丫抓住,然后从招弟手里夺过一个不大的瓷盆,认真挤起羊奶来。二丫不敢有丝毫大意,她怕羊腿弹翻大丫手里的瓷盆。可挤满瓷盆需要好长时间,招弟好几次看见二丫的眼泪沿脸蛋往下淌。挤完后,大丫将瓷盆里的羊奶倒进锅里煮,一会儿羊奶香甜的味道就充满了整个屋子。大丫高兴时会让二丫和招弟各喝两口,然后将部分灌到奶瓶里,剩余的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招弟和四丫睡在母亲左右,大丫和二丫睡在厢房里。为喝羊奶,招弟刚睡下就无端起身,装作去尿尿。她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又赶紧爬到炕上,见母亲一动不动,就偷偷拿过奶瓶,使劲咂上几口。偷喝四丫的羊奶后,招弟总会一觉睡到太阳完全照到炕上。

招弟后来一直想,在草原上的那些日子,外婆天天让她喝牛奶,她都不爱喝了。然而为偷喝羊奶,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尿尿。

3

母亲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右侧乳房肿胀得很大,四周暴起的血管青亮青亮的,仿佛用青色毛线裹扎的灌满了水的皮球。实在无法忍受,母亲将那只肿胀的乳房托起来,放在炕桌沿上,用热毛巾焐着。

大丫叫来村里的大夫,大夫束手无策,他让母亲尽快去医院。母亲疼得不能走路,只好让大丫去草原叫外婆。外婆让大舅舅来看望母亲,让小舅舅去找父亲。十天后父亲终于回家了。回来后,父亲没有为母亲的病而担忧,却先抱怨了一阵,之后才慢腾腾套上牛车,载着母亲去了乡卫生院。

招弟爬上牛车,坐在母亲身边,也跟着去了卫生院。路上父亲对招弟说,以后把名字改了,别叫招弟。

招弟眨着眼睛,问父亲,那叫啥?

父亲说,随便叫个,反正不能叫招弟。

招弟说,叫三丫吗?不好听。

父亲白了她一眼,说,已经四个了,再别丫了。

招弟说,还是格桑德吉好听。

父亲不再说话。

到了卫生院后,大夫只看了一眼,没有检查就对父亲说,都这么严重了,赶快去县城医院吧,再耽误下去就要割掉。

解开拴在树上的牛鼻绳,父亲闷闷不乐,拉转牛车,对母亲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母亲说,奶胀的。谁知道会这么严重。又说,把三丫带上,顺便放到牧场。都放在家里,大丫顾不住。

父亲瞪了一眼母亲,又朝招弟努了下嘴。招弟很高兴,她又爬上了牛车。

母亲要走大路,父亲要抄小路。母亲不敢犟嘴,只能随了父亲。小路崎岖不平,牛车左摇右摆,母亲眉头紧锁,不住吸着凉风。牛车经过凹坑时,母亲忍不住要呻吟几下。刚开始行走,招弟非常开心,她不知道县城在哪儿,是什么样子。翻过恶藏山口时,招弟看见母亲的眼泪一股一股淌下来。她哭着对父亲说,她再也不叫招弟了,她是草原上的格桑德吉。

到了县城医院,医生看了母亲的乳房,对父亲说,牲口得了病,都要拉到兽医站去看看,奶头肿成这样子了才拉着来。又说,再迟两天就没命了。

母亲脸色寡白,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招弟以为母亲要死了,于是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父亲黑着脸,一句话不说。

外间是医生看病的地方,里间摆放着一张很小的床和两把靠背椅,是治疗间。医生让母亲坐在靠背椅上,对格桑德吉说,你出去。又对父亲说,你也出去。

格桑德吉和父亲站在外间,父亲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黑着脸。

格桑德吉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偷看,医生用刀在母亲右侧乳房的下边缘划了一个很小的口子,接着一股红白夹杂的浓浆便涌了出来,隔着门都闻到了臭味。格桑德吉用手捂住鼻子,抬头看着父亲,可父亲呆若木鸡,像个死人。她又透过门缝朝里瞅。母亲没有呻吟,也没有流泪,低着头坐在靠背椅上的母亲和父亲一样呆若木鸡,也像个死人,只是那只肿胀的乳房已经瘪了下去。

医生用钳子夹着纱布,蘸着药水,给母亲清洗着伤口。她很害怕,擦了擦眼泪,睁大眼睛继续瞅着。洗完后,医生又将几层纱布盖在伤口上,用胶带粘住,最后用一条很长的纱布绕过后背,紧紧绑住。

招弟抬头望着父亲,说,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