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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折了得去医院,这句几乎废话的话,我爸想了两天才想明白。原因有二,其一,他儿子实在不愿意结婚,他要表明态度,逼儿子去相亲;其二,再不去医院,胳膊可能就真的不保了。在他做完手术之后的第二天,我便按照他的要求,联系了相亲对象。微信交流了几次,大致已经摸清楚,都是父母着急,我俩也就卸下敌意,同意见一面,让双方父母死心。
见面的地方是女方选的,定在南郊制药厂附近,下午五点。我跟着定位,一路向南,大路走到尽头,拐进了一条窄路,将将是两辆车的宽度,会车时除了胆大心细,就得看命,想必剐蹭是家常便饭。幸好,这条路路况很差,沟沟坎坎,几乎没什么车,来往大多是行人和两轮电动车。路两边的高墙上贴着各路广告,以涉及隐私的医院广告为主。这道墙背后,应该就是南郊制药厂的家属院,墙上的广告是家属院的伤疤,当然了,广告的目的是广而告之,有很强的靶向性。走过路况最差的部分,制药厂的遗迹卷轴一样展开。疯长的杨树似乎被摘去了成长的阈值,树干直挺挺地往天上戳,粗壮地不像样。杨树的头被砍了下来,树冠不呈尖刀状,是一顶真正的帽子,遮蔽光秃秃的内心和惶恐。这里距离南郊机场很近,大概是给飞机让路。树下有一张石制的桌子,四个墩凳以及密铺的小马扎。多数是大爷,点缀着几个大妈,石墩上坐着的是主角,麻将油光锃亮,显然已经度过了漫长岁月。小马扎上的人都挺懂规矩,嘴里没有牌局,瓜子和儿女是重头戏。工作明显难找了,正式工自然难上加难,之前托关系还能进学校,这两年补课的老师都没了工作,也都往学校挤,那是真挤啊,往往是钱花了,事儿也办不成。这样的聊天费瓜子,不消一会儿,就遍地是皮。牌局进行得很快,赌些小钱,人员轮换频繁。
我的目的地,就在牌局的对面——制药厂的娱乐中心,老制药厂的中心地带。它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头却一点也没低下来,即便个子不高,也显得恢宏。这种感觉很像看伍佰的演唱会,他明明那么丑一个人,表演时却如大象一样吸引目光,身体不能不律动,这是一种精神控制。东郊有好几栋同样的娱乐中心,堵街老火电厂有一座,东站的化肥厂集团也有一座。这些娱乐中心共用一副面孔,外形上的崇高让娱乐也变得高雅起来,似乎蹦迪也得穿着西服三件套。这座娱乐中心已经死去多年,那些曾在其中娱乐的人,现在都在树下,要么打牌,要么下棋……他们仍在娱乐。娱乐中心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上原本铺着地砖,现在已经一片不剩了,裸露的土地上结出蒿草。接近家属院的部分,杂草多被清除,只余一些新秀,怯生生的,不敢长大。空地上新建了几种健身器材,一看就是政府资助的,上面写着体育彩票捐赠。大多也都蒙了厚厚的尘土,只有跷跷板光亮如新。估计不少被孩子们光顾。
一圈下来,我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相亲。
我的相亲对象叫吴维真,微信名称叫哪吒,头像是一个宇航员,手中拿着一本名为《宇航员快乐手册》的书。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了。她跟我说,我到了之后给她发信息,她很快就到。据此,我推测她是制药厂子弟或者新制药厂员工。我在娱乐中心外的一角停好车,徒步走过去。通向娱乐中心院子的柏油马路意外地平整,灰尘均匀地隔出不同的车型,我有些后悔了,应该把车停在这里。下车之前,我已经给吴维真发信息了。此刻,我脑子里只想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尴尬时刻。问工作怎么回答,问存款怎么回答,又或者直接摆明立场——做一个简单地相亲打卡……一只脚踏进娱乐中心,跟热风撞了满怀。距离五点还有十分钟,太阳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均匀地吐火。选在这个时间地点相亲很不错,天气燥热,聊两句就散,不耽误各自回家吃饭。
整个空地上只有跷跷板能坐,我毫无顾忌地坐了上去,还行,不烫屁股。只是周围眼神有些烫,树下的大爷大妈们已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里的声音停了,瓜子没断,随着热风过来的,只有“咔吧”“咔吧”的嗑瓜子声。正当我汗流浃背时,吴维真出现了。她从容地从大爷大妈堆中穿过,一一与认识的人打招呼,脚下步幅一点没小,大步朝着我走来。她穿的是凉拖。
“烫吗?”她指着跷跷板问。
“还行,温温的。”我说话声音有点飘,紧张了,挺丢人。
她坐了上来,我提起气,跷跷板开始上下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挺荒凉的吧,这一块儿。”
“跟我家附近差不多,挺亲切的。”
“你挺会说话,跟柳姨介绍的不一样。”她脸上露出不悦。
“没顺着你说,我家在堵街火电厂对面,火电厂院里也荒着一座娱乐中心。荒十来年了,还不如这儿,这儿有人气儿。”汗水从我脸颊上滑过,麻麻的。
“我上小学时,这里有一尊铁制的大象滑梯,从大象的尾巴处爬坡,经过背部,走上脑袋,然后从耳朵的位置顺着鼻子滑。大象浑身锈迹斑斑,唯独鼻子内部锃亮,阳光照上去,闪着亮晶晶的光。”她指着不远处说。
“呃……”她的话我确实接不上了,我打的腹稿里,没有应对这句话的。
“你们那儿的娱乐中心有托儿室吗?”她眼睛盯着我,目光随着跷跷板起伏。
“不知道,我小时候都在街里疯跑,也没人管。娱乐中心是大人去的地方。”我的记忆开始滚动,围绕着娱乐中心,几乎什么都搜不到。
“你们那儿我听说过,挺多罪犯的。”她没看我,看向了身后的大爷大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