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3)

等吴维真再次出现的时候,她的肩头多了一柄铁锹,鞋子也换成了运动鞋。到了跷跷板附近,她找来一块儿石头将另一端压住,开始用铁锹掘这个小土坑。只是几下,土坑就比之前延展了好几倍,随着她不断挖掘,翻出的土已经堆出了一个小坟包。她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小土坑很快就变成了真正的坑,不断有破碎的草根和树根出现。太阳落山之前,坑已经两米见方,跷跷板已经塌下来,为防止碍事,吴维真将它挪到了柏油马路上,斜着放,正好占一个车位。挖出来的土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她仍没有停下,站在坑边已经不能继续掘进,她便跳进了坑中,最后,只能看见一锹一锹的土被甩出坑外。不愿意落下的太阳也终于被小土山挡住,失去了活力。

期间,吴维真挖出很多东西,有石板,有大象滑梯,有煤块和煤渣,也有骨头,不是完整的一具,只有一根棒骨。她拿出棒骨与自己的大腿比对了一下,比自己的大腿要长一点。她把棒骨放在坑的一角,没有像其他东西一样扔出坑外。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乌泱泱占满了人,这些人也全部拿着铁锹,加入掘地的行列。月色照在这片土地上,大象滑梯闪出亮银色光芒,而大坑也变得充盈,真如静静的湖泊。

吴维真浮了上来,手里还拎着一根棒骨。她伸手示意我过去,并将棒骨递给我,在我握住棒骨的一瞬间,她将我带进了深坑。预想中的“扑通”一声并未出现。我安稳得落在地面,地面有些脏,细看有一薄层煤粉,黑亮黑亮的,随着脚印布满整个庭院。我顺着院墙寻找院门,在院门的门头,看到了几条霓虹灯带,它们从左到右分别是“池浴可香”,仔细辨认,第三个字是“河”,三点水没亮。我看向吴维真,她手中还提着塑料绳编织成的澡篮,里面放着搓澡巾和香皂。她把我拉到停自行车的棚子下面,找了几张报纸垫在地上,示意我坐下来。我将棒骨放在身边,慢慢感受着寒意一步步顺着屁股爬上来。外边时不时传来鞭炮声,只闻其声,闻不见火药味儿。她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煤堆。不一会儿,一个面包车在院门口停了下来,从车中下来四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儿的男人。他不紧不慢地撬开的院门,他身后有三个人,其中肩上架着一副梯子。他们观察了一阵,似是看不见我俩。最后架着梯子的人,走到煤堆边,将梯子支了起来。为首的那个人第一个翻上院墙,蹲在墙头,等着后续三人进来。接着三人将梯子提上来,落到另一边,从墙上依次而下。

吴维真带着我,只是一跃,便进入射击俱乐部的大厅。隔着门,可以听见里屋电视剧的声音,应该是赵本山和范伟的小品。随即就是一阵打斗声。恐惧围绕着我,使我更加用力握紧棒骨,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其中一人急匆匆出去,外边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车子的后备厢对着俱乐部的正门,屋内的其他三人用被子拖着保险柜出来了。吴维真用手肘碰碰我说,里面有10把枪,5098发子弹。我没敢吱声,这两个数字我记得。他们一行人将保险柜装上车之后,又回头把屋里的电视机搬走了。吴维真胆子挺大,推开了里屋门,看见了那个卧在地上的人。他还没死,身上裹着一条被子,他人在被子里蠕动,像条正在蜕壳的虫。她还打算揭开被子,被我及时拦住了。

吴维真提着的澡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我把棒骨放在自行车车筐里,带着她往制药厂赶。路边不时传来鞭炮声,仍旧闻不见味儿,正在我疑惑时,一个警察拦住我,要检测我和吴维真的证件,我几乎在第一时间将棒骨藏了起来。在震惊之余,我发觉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见我和吴维真拿不出证件,警察不让我们进入朱仙镇。吴维真显得很失落,她说,朱仙镇的枪战很重要,我们得赶上。我们只好将自行车抛弃,徒步穿过大片田野,摸黑走到了朱仙镇。夜色像盖子一样把天空盖了起来,寒风在街道里打了几个旋,发出粗粝的哭号。我下意识紧了紧衣服,只是身上的短袖实在没啥可紧。天实在黑得厉害,吴维真不小心碰到了准备强攻的警察,枪火瞬间点亮了周围的街道,她最期待的枪战就这么草草开始了。枪战持续了十分钟,零零星星,像是捡的地上没响的散炮,一个个重新点燃。随着灯光将这片地方完全点亮,局面也清晰起来。主犯四人,抓住两个,击毙一个,跑了一个。跑掉的那个,手中还有一把手枪,一杆冲锋枪和不少子弹。吴维真很激动,拖着我就往外追。漫野地里黑灯瞎火的,我只能听见一股喘着粗气的声音。手中的棒骨握得更紧了,几乎要在骨头上攥出手印来了。

立春没过去几天,天亮得晚,看见地上的白霜时,大概已经七点钟了。差不多一夜的徒步,让我身体有点吃不消,平常还是坐的时间太长了,应该多锻炼。吴维真像没事儿人一样,看到旷野里那个草垛时,激动得浑身颤抖。她说,你看,你看,最后一个人就藏在这个草垛里。我在脑子里搜了一下,否定了她,我说,他现在应该进村了,草垛里只有那杆冲锋枪和子弹。她愣了一下,随即改口,对,还是你记得清楚,是装在化肥袋里。

远远的,我们看见一个身着秋衣秋裤的男人正往村落的方向狂奔。吴维真不顾正在喘着粗气的我,拎着棒骨狂奔了过去。差不多三下,或者四下,棒骨断裂成几节,按照医学上判定,是粉碎性骨折。吴维真打完便大喊,抓贼啦,抓贼啊。她跑得比贼还快。我心中有些可怜这个想去盗衣服的罪犯了,他手中明明拿着手枪。最后一个罪犯,就这么被制服了。

与吴维真回制药厂的路上,我有诸多不解,其中之一就是,她让我把棒骨收拾起来,连碎片也都一一捡起带回。回到娱乐中心,吴维真已是满身臭汗,她不管不顾,径直跳进了娱乐中心空地上的大坑中。坑中的月光确实像水一样。吴维真在几个喘息之间,便变成了一条鱼,身上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着银灿灿的光。随着这条鱼从水中跃出,她又变回了吴维真。她走到小山旁,走上大象滑梯,反反复复滑了五次,每一次,大象滑梯都变得更亮,最后一次下来,滑道已如镜面,她对着滑道照了两眼,随即将大象滑梯推进了池中。等我的震惊消散,她坐在跷跷板上,与我对望,身上不时有水珠滴落。她说,回吧,我就不留你吃饭了,那几块儿大的骨头留下,碎骨你带走,还能给你爸看病。

我带着所有的疑惑和不解离开,到了医院,我爸的主治医师从我手中接过碎骨,如获至宝。几乎只是一晚,我爸的骨折便痊愈了。我问我爸,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他让我少管闲事儿。我还是放心不下,脑子里不禁回想起那台被四个罪犯搬走的电视机。一台再好的电视机也卖不了11万。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骂了我几句,话题又拐到了相亲。

3、

接我爸出院的时候,吴维真恰好来医院看病人,已近晌午,她显得非常匆忙。她一手拎着一件礼品,在服务台与我打了个照面。我爸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她的照片,一眼将她认了出来。他上去将礼物收了过去,放在身边,并不断感谢她,说他这点小伤,实在不必挂怀。我将礼品从我爸手中夺过,并嘱咐他注意身体,骨头刚刚接上,应该多加小心。吴维真很快从尴尬中走出,她说她又看了几篇关于“2·10大案”的纪实,觉得还是文学作品有意思。我将礼品还给她,顺便感谢了一下她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