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时光(4)

“你老乡!那姑娘不是扬州人吗?”在场所有人听见我不合时宜的惊叫。

“一口东北话,地道黑龙江人,特别酷的妹子。”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专心和一楼那个女生说话,不愿被打扰,连眼神也拒绝相交。我还有最后一场考试的书要温习,于是进图书馆胡乱找了个座位。之前淋雨感冒了一场,头还是千斤重。一静下来,心里那个反思怪立马跳出来对我猛烈抨击、朝我吐吐沫。我掏出日记本,不敢看前两天写的,只宣泄当下的心情,狂写了好几页:他的冷若冰霜,他的判若两人,我的羞耻心,我立志戒除对他的心瘾;不过是梦一场,在一个人的游乐园游荡,关门清场时我没有资格留恋,诸如此类。写到后面我又幻想他会跑来找我解释,我们马上重归于好;也许后来我们没能成为恋人,但却结下一段深厚的友谊,若干年后他成为像竺校长那样知名的法学家,为事业终身未娶,而我和丈夫生下一儿一女……想到这里我决定换个座位,我的座位不能太过显眼,但也不能让他找不到我。收拾书包时我想翻出那两张十字架形状的纸条来,没找到。不过我已从网上下了教程,能又快又漂亮地折叠这种十字架了。

换到离他不远的座位,我看了会儿应用概率课的笔记。其实读到大三我早已经明白,我这个人既没有数学天赋,又不抱有对金融的任何兴趣,虽然我的均分排名远在方雅齐她们之上,至少和陈睿齐平。从小到大应付考试的本事我还够用。也许我更适合去学一门精神医学。当年极力反对我填报医学院的是我妈,后来她身为那位医学博士的师母,还反对我和他谈恋爱。总之她不希望我吃太多苦,她觉得我这个人意志力薄弱又神经质,能顺顺当当把这辈子过掉就算谢天谢地。

半个钟头后贾桐渊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个人。原来他身旁堆满书的空位是为她留的。女孩相貌出众,是那种家世好、又懂得妆扮的美。除了腰身有些微胖,眉目神韵有几分像刘亦菲。贾桐渊把手臂绕过去,下巴抵住她染成冷棕色的马尾,两人开始漫长的耳鬓厮磨。其实我也没看清她的脸,但知道不是一楼转角矮墩墩、丧气脸那个。两人不时耳语几句,贾桐渊像换了个人,小动作不断,把女孩逗得花枝乱颤。坐他们同一张桌子的同学开始清嗓子,另一个谁“啪”一声把笔往桌上拍。知道惹了众怒的小情侣不改好心情,慢腾腾理书,理桌子,彼此纠缠、牵绊着往外走。经过我桌前时,女生撩了下刘海,她全身没一件多余饰物,只耳垂上缀一枚小花朵,也许是梅花,也许是扶桑花,换个人戴黄金说不定又老又土,偏她就是美得理直气壮,美得跋扈。

只听到他们两个经过时的只言片语。一个说“暑假去你家玩,敢不敢”,一个用方言说“扬州热死了”。

“……出事前一天的清早,她晕厥过一次,几秒钟后清醒过来。这本来是命运给她的机会。校医院值夜班的夏医生,只当作低血糖做了简单处理,没提醒她尽快去大医院复查。毕竟是没有慢性病史的年轻人,症状不像癫痫,而且她说自己正在减肥。

”校方和学生家长会面那天,夏医生也在场。当然出面做安抚工作的主要是校办和法务部门。学校的责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天救护车从西门进来,校内有条路在修,保安指路也没说明白,害救护车倒出去绕到西南门,多耽搁了十来分钟。

“周铃子的父母坐在校办的大会议室里,旁边架着摄像机。听说他们意外地克制,不哭不闹,只求尽快签字,带女儿回家。没多要求一分钱赔偿。

”夏医生后来主动离开学校,回老家去了。夏维维没跟你们说吧?“王霁月弹出一支烟衔在嘴上,烟微微颤动,但没有点燃。”夏医生,其实还是个蛮不错的医生。“

凌晨四点,我一个人沿着酒店门口湿润的柏油路朝前走。穿制服的门童和灯火在身后渐远,而城市在远方尚未苏醒。酒店临湖,不一会儿,一面阔大的湖水映在眼前,波涛温柔拍岸,水草的气息从湖心传来,一座禅寺的飞檐翘角在黑色枝丫中隐隐露出一角。出租车摁着喇叭从我身旁驶过,一张张面孔浮现在眼前,从前的与昨夜的影像交错,又相继远去。晨曦微露,天际处一缕玫瑰色的影子,夜风中暑意犹在。

多年前的夏日,清晨的操场也是这样空空荡荡。我沿着跑道慢走,身旁偶尔掠过一两个晨跑的男生,他们戴着耳机,脚掌猛烈蹬地,而我捧着小林一茶的俳句集在背,这是我”戒瘾“的仪式,与别人的世界毫无交集。我完全没注意到那个女生是何时出现的,当我看到她时,她正在我近前缓缓倒下。她倒地的动作像是慢镜头,倒下就不再动弹,脸朝下埋在臂弯,她手臂纤长,全身纹丝不动,仿佛安然接受命运的摆布。我不记得关于她的其他细节了,只有耳垂上的金耳钉,梅花醒目,花瓣硕大无朋,遮天蔽日,遮盖了所有发色、身材乃至长相的差异。我略略弯下腰凝视,站了大概有五分钟,没有动作,没有呼叫,没有流露关切或施救的企图,时间在一分一秒间流逝。事后那个住在我身体里不肯罢休的妖怪追问我到底有没有过挣扎,我没有,我头脑空白,四肢麻痹,我没有内心挣扎,我的良知在别处沉沉安睡。

直到两个跑步的男生注意到这里,还有远处一个保安也围拢过来。一开始的猜测是中暑。有人拨打了120和校医院的电话。夏维维的姑妈夜班正要下班,她身形肥胖,听说是背着急救箱一路小跑到操场的。那时我应该已经回到宿舍,李子慕不在,我冲了个澡,一个人上床睡回笼觉。按平时的作息该上课或上自习了,但漫长的暑假刚刚开始,还有大把的夏日时光。

事实上,从此我再没踏足过世上任何一座图书馆,也再没爱恋过世间任何一个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