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分明是一种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沉溺,只有欢欣,连思念、愁苦、胆战心惊也都是欢欣的一部分。纵然我知道,我和雕塑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气膜,气膜将我们分隔成两个世界,却也是神明保护我的结界,我并不想伸手去戳破。“越界”是件危险的事,唯有躲在角落仰望才能拥有。就像歌里唱的,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我自始至终不知道贾桐渊刺破这道膜的动机是什么。也许是无聊吧。长得好看的人从来不需要管别人死活。他对我不感兴趣,但他不是无所欲求的木质偶像,他享受被人仰慕,他喜欢捕捉射向他的目光,制成他光荣的战袍。
“同学,你的耳机可不可以借我一下?”这是他递来的第一张纸条,折成十字架。期末考试将近,座位空前紧张,我和他坐在一张长条桌的侧对面,前后左右被满满当当埋头苦读的人群包围。众人苦,可是我的今日份甜骤然突破了配额。我把耳机盒放在两人之间隐形的中界线,缩回手来,他坦荡荡取走,将犹带着我体温的耳机佩戴入耳;20分钟后归还时特地用酒精湿巾悉心擦拭一番,他优雅的手越过隐形的中界线,我不伸手,他不撤回,我伸手时,见他面露赤诚的一丝微笑,耳机盒下面又压了一枚十字架:
“竺同学,你很勤勉,祝你好运。”下面是他的签名。却不知他何时获知我姓名。
他没到闭馆就走,从我身后穿过时,手掌在我肩头轻按了一下。仿佛是不小心。
我魂不守舍地跟出来,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天气燠热,这段路程却如此美好,连梧桐树也写满他的名字。我毫无企图心,只是被吸引,而他也放缓脚步,在每一个拐角等我跟上,最后分开时他冲我挥了挥手,有个声音在空中说“明天见”。
那天夜里我木木怔怔,不知所措,听着下铺李子慕细细的呼噜声,天明时在蚊帐里掉了眼泪,悲喜交加。
起床后是大雨滂沱的一天。我冒雨买来他常喝的咖啡,走遍四层图书馆的每一间自习室和阅览室,我对自己说:讨人厌的雨,他来不了了。
他连续多日没在图书馆现身。再见时,他站在一楼的转角和人说话,一幅礼貌、高素养的淡漠表情。他不认识我了。
而我的肩头还压着千钧重量。
四
做到第五个游戏的时候,陈睿起身告辞。窗外夜色深沉。“明早要送女儿上幼儿园呢。”她两颊绯红,喝酒最少却最显醉相。记得当年寝室里,她一张娇憨的娃娃脸,最多追求者,现在做了妈妈,反而落了单。王霁月嗤笑:“知道接下来要讲鬼故事了,陈睿胆子比仓鼠还小。”
真真假假的鬼故事是女生寝室的午夜点心,尽管我从来是局外人。有位女生跟在陈睿屁股后头走了,倒是我没有提前撤,方雅齐颇有些意外。也许是酒精的情绪催发,她说了句:“可惜大学四年,我们对竺天晴了解太少。”顿了顿,又说:“曾经有段时间传言,说你是竺校长的亲侄女。我不相信。如果是,你也太低调了。”我说:“我们全家都是医生,除了我,从小晕血。”实在是家事复杂,父亲脾气又古怪,和那一支久不走动。交浅何必言深。一个穿成粉红芭比的女生说:“倒是毕业后,看竺天晴上过两次电视,一次是你跪在马路牙子上救人,大雪天,被人用手机拍下来了。”
“还不是小时候在医院久了,看过几次急救培训。”我不喜欢聊天焦点在自己身上,想设法搪塞过去。当然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幕:天地雪白,一个人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做到手抖,气竭,绝望。王霁月插话:“你们还讲不讲鬼故事?都12点了。”救护车来时人还活着,家属把锦旗送到我上班的银行。一个月后,病人在ICU被人拔了管。那是我抑郁症发作最严重的一次,觉得人生的一切努力毫无意义,肢体像陷在黏稠的泥浆里无法呼吸。家里两位大主任,一个肝胆外科大拿、一个儿科专家,轮流请假不上班,天天在家监视我,是我襁褓中也不曾享受过的待遇。要说鬼故事,莫过于此。
方雅齐带头讲了一个网上盛传、据说发生在新校区后山的灵异故事。故事本来没什么,是她讲得刁钻,一惊一乍,还夹带“笔仙”之类的独家爆料。空调有些冷,粉红芭比把客房剩下的一件浴袍披上了。这时有人开口:“国经班有个女生跑步猝死的事,你们还记得吗?”我心跳轰响,几乎要怀疑问出这问题的是另一个自己。是王霁月。她刚去阳台抽了几口烟,脸上的妆有些斑驳。她随手拧开最后一瓶酒,是梅子色的。李子慕伸直了大长腿,本来已经倚墙睡着,这时醒来,无缝接了一句:
“周铃子,是不是?”
王霁月说:“你也认识她?”
“我哪里认识,国经班几百号人呢。不过她出事后,连带田径队也被整顿,那会儿我不是跑长跑嘛,大运会集训,暑假回不了家。”
我轻轻接了句:“好像不关跑步的事。听夏维维说,是基因问题。”
方雅齐说:“夏维维这个话唠,从她姑妈那儿听到点儿内幕,逢人就讲。话说她姑妈没被校医院开除吗?”
没有人接话。王霁月玩弄着手中金属色的打火机,寂静中发出咔咔的声响。“周铃子是我老乡,她家挺惨的。”她缓缓说,“她父母在我爸厂里打过工,后来自己开店做小生意,女儿没了,想拼个二胎,花了几十万,一直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