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那对我来说却是一段适意的日子。种春兰好像在开至荼蘼时领悟了春晖的温暖可贵,变得温柔敦厚,知礼感恩。在家里,她开始洗衣、做饭、刷马桶;出去买菜,她能立着听卖菜的扯半小时闲篇。晚上我们坐在书房里燃一支香,相对而坐,我读论文,她读古今中外的小说剧本。有时候她读着又哭起来。
春天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晚上,种春兰拿出一叠绿格子稿纸,说要写个剧本。我看到她手边放着《茶花女》,就开玩笑地说:“写个茶花女的故事。”
她却摇一摇头:“那不适合国内,更不适合鹤川。”
写到秋天,她给我看。故事讲一个女医生,悬壶济世,孜孜不倦,万般委屈,挽救了许多生命,却被病人误解,又失去丈夫孩子的欢心。故事的结局,当然是她获得了病人、丈夫、孩子的爱和认可,她自己却积劳成疾。最后一幕,她穿着雪白的病服,在鲜花和众人的簇拥下满怀希望地望着观众席说:“春天,我看见春天来了!”
就像一切合时、合世的故事,这剧本立意略显庸俗,但不乏精彩华章、动人乐句,可以说雅俗共赏,不同层次的人都可以从中取得一些东西。
接下来许多晚上,我听种春兰清唱了全本,我们一起打磨,修改,她很尊重我的意见。
春节时剧作一上演,就获得广泛好评。县里很重视,上报到省城演了三天,场场爆满。又上报到北京。一年后,种春兰获得了文华奖。
6、
我们平滑紧密如两匹叠在一起的绸缎的日子结束了。她变成点状,时不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但更多是空白。经过很久的适应,我才重新形成自我的铁律,就像在北京时。饮食,工作,锻炼,休息,每天都有固定的时间和内容。在不惑之年,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顺滑之境,像笔直铁轨上的列车。专注凝神中,我创造性地解决了几个疑难杂症,发表重要论文,受邀到省城中医药大学举办讲座。
种春兰是那么明亮、美丽,看上去异常年轻。鹤川已经放不下她。她和省剧团的一个离异男导演一起停薪留职,在省城创办了春兰剧院。半年后,他们结了婚。
他们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孩儿是个小春兰,出生三个月就被他们找关系丢进托儿所。托儿所营养丰富,管理严格,不到三岁,她就能自己管理大小便,脸上时常露出牡丹花般使人心醉的笑容。她是个人见人爱的甜心。
我一直很念着她。我忽然想起她七八岁时暑假来鹤川,在枇杷树下的样子。当时我和种春兰坐在窗里,我正听她给我诉说。种春兰说得很投入,我听得很认真。她说戏曲是如何式微,靠戏票赚钱变得多难。她现在反倒喜欢去田间表演,似乎那些贫穷、衰老的农民眼睛里,还能看到真实的对美的赞叹和对人物的爱。而她的丈夫已渐渐放下艺术,成了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他们在省城最好的商业区买下一栋三层漂亮小楼,挂牌“春兰艺术馆”。“你就在这里带两个学生唱,”丈夫这样要求她。艺术馆往来无白丁,先是鹤川商会的汇聚点,然后省城各路名流也常来举办“沙龙”。年节时,商人们出资让她在省大剧院唱华丽专场,一级配乐,戏服全部苏州定制,剧票大多不卖,给各机关国企赠送。
“唱了一辈子戏,竟然觉得倦了。”种春兰说。那天她穿着一身宽大雪白的丝绸长裙,像玻璃罩中的希腊贵妇人。我给她倒上青烟袅袅的茶汤,看向窗外。就是那刻,我看见那小女孩罕见地收起了鲜花般的笑容,小小的脸上显出一种老成的平淡。后来她一路念寄宿学校,直到十六岁去加拿大,再也没有回来。
这段婚姻在种春兰四十岁时,一个年轻女人挺着肚子来找她而画上句点。
7、
种春兰应该是最后一代色艺双绝的戏曲名伶。她带的最优秀的学生,转行做了电影演员。她回到鹤川,我和她度过了她生命最后的几年。我很后悔,没有推掉没完没了的会议、讲座,多和她相伴。其实我们都很忙,不知怎么,这个时代所有人都疯狂地很忙。她被封为鹤川文化馆馆长,继续创作了两部戏。演了几场,拿几个奖。她发现戏曲已经是这个模式后,对创作也意兴阑珊。
追求她的男人始终有,但没有她合意的。我感觉到,她更喜欢和我避居在这栋老旧的灰蓝色小楼中。
抱歉,她的生命逐渐沉寂的日子,依旧是我的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候。那些被鸟鸣唤起的清凉早晨,洗手间白瓷砖地面上她的微卷的长发,润肤霜、洗发水、沐浴露混合的香气,她曼声清唱的嗓音。那些帘幔低垂的夜晚,我们闲聊白日发生的小事,一起看看最新的电视,评价好歹,然后相对读书。我的睡眠很好,我的嘴角有了不易觉察的温和笑意。我以为我早已拥抱孤独这株雪白的大树,但种春兰却给我开出了温柔的花朵。
种春兰已经弥散在天空中。种春兰消失了,我真切地感到一阵失衡,一阵衰竭。我下意识地微微抬高右手,去摸左腕。在即将摸上那一刻,我却松口气把两手撒开了。
手轻轻摇荡着,灰蓝的窗隙钻进一小阵微湿的冷风。窗外,枇杷树正在开花。我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动,像在把脉,给那花间吹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