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花(2)

我学习了枇杷树和独腿人的沉默,加上跛脚,再也没有媒人上门。然后,我又学会了隐身,就是在人群中默想:我不存在。久而久之,我真的不存在了。几乎没有人和我来往。

父亲去世了。我脱去父亲的衣裳,那是我这一生唯一见过的异性身躯,至今记忆犹新。干瘪,灰黄,充满怨念和遗憾。那时候,一股花香味的风忽然破开灰蓝框的大玻璃窗,向我吹来。我透明了。我的头发、我的脚,我飞起来了。

一脚高一脚低地,我走去辞掉档案室的工作。我坐进中医班雪白的教室,伸手搭上种春兰浑圆白嫩的手腕。那一瞬,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我抬起眼,种春兰对我粲然一笑。

3、

种春兰的笑是完美的,就像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头发、她的脉搏一样完美。现在回想,我把她在很高的地方供奉起来了。说个可笑的体验,她第一次来我家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用一下厕所。之后,我按照父亲留下的习惯进厕所去点根香。进去当然是臭的,但我竟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那时我尊爱她就到那种程度。

所以她对我哭的时候我很吃惊。“学校哪哪都不如剧团好,”她擦着眼泪,怀念以前唱完戏后,妆都不卸,在后台团团坐着吃夜宵。煮鸡蛋、烤玉米、花干……纸皮馄饨最香,汤里点了虾皮、香菜和小磨香油。艺人有艺人的规则,心里尊卑分明,外面无论大小,大家在一起就是笑。不像中医班,人人在背后议论她,弄得她很孤独。有的女生还试着她的性子欺负她,那种欺负是让人心里知道嘴里却没法说出来的。她心情不好,成绩也不好。

“那你为什么要来学中医呢?”我问。

“唱戏唱不了一辈子。我想念书,想当干部,当——‘知识分子。”种春兰说。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枫林醉,总是离人泪。这不是好书?好演员,一样是知识分子。未必只有医生、教师是知识分子?”说完我脸通红了。那时我不会说话,觉得这种程度就算跟人吵架。但我的确对当时人人想当“知识分子干部”的风气嗤之以鼻。我觉得,大多数人就像群羊一样,根本不管道路,只会跟着潮流跑。就像班里那些同学,一毕业就再不会碰书本,将来个个都是庸医。

种春兰的黑眼珠比一般人大,在台上飞个眼,角角落落都能照顾到。她定定看了我一会,忽然说:“姐,我以后能不能来你家看书?我看见好多书。我是乡下孩子,家里连一张纸都没得。”

种春兰的家,山脚下一院黄泥房,屋檐下堆着许多烂鞋帮子。离房子不远有一道河,她父亲过到河对面和一个寡妇过日子后,就不再返来河这岸。种春兰一被剧团选上,她的母亲也就跟个做小生意的安徽人走了。我想象,那黄泥房就渐渐潦草在水声和细雨里。

种春兰站在我父亲方正的书房中央满脸惊羡:“这么多书,都能把我埋了!”

那些书当然不舍得把种春兰埋了,反而做成阶梯,送她走上去。就像她希望的那样,成为干部,成为“知识分子”。

她在那间书房里读了汤显祖,莎士比亚,福楼拜。有一阵她每天都很紧张,因为《包法利夫人》。吃饭睡觉,她都操心着艾玛的命运。终于看完那晚,她面色灰白,直直躺在我的小床上,眼泪从眼角滴进两鬓。

我左手握着右手,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自己缓了一会,睁开眼喃喃地说:“这是一本教科书。”

“什么?”

教育我不要太浪漫。”

4、

那句话怎么说?“人类从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当然也不会从文艺作品中吸取教训。

中医班结业,我被留在县卫校附属医院。工作两年,我拿到函授本科,随即脱产去北京读研究生,种春兰牡丹一样的圆脸又滴下两行清泪:“那咱俩就分开了。”

种春兰那时仍稚气未脱。毕业时,她本可以和我一样留在县卫校附属医院,因为这样的美人,任何单位都稀缺。单位总有用女主持人、女歌手、跳舞女郎的时候。但她却不肯去院办,一定要和我一样去临床科室。临床科室已经满了。结果她被分配到极偏远的卫生院,每个月搭顺车才能进县城来看我。没多久,她就被当地一个乡痞缠住。每天晚上,那人在她窗下丢小石头,使她不能睡觉。卫生院里又只有她和另一个中年女赤脚医生。我们商量又商量,权衡又权衡,最终还是匆匆找到我父亲的老战友,调出档案让她回了县剧团。

种春兰痛哭一场,说“白上了学”。不过,一两年间她就成为当家花旦,天天送戏到工厂,到部队,到田间。逢到年节,在鹤川县大剧院开专场。介绍对象的人太多,一下台她就躲,不回剧团宿舍,回我家。

那阵子她光彩照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台古董书桌,送给我。南洋檀,桌斗挂着铜片锁。她怕钢笔尖划花桌面,又裁了一块玻璃,玻璃底下压着她自己的剧照:狐仙胡秀英。

“狐仙怎么能结婚?你看我们团的吕红霞,一结婚就生孩子,生完回来,腰这么粗,脸这么大,台上光一打,哎呦呦!”种春兰鼻子皱起,像花瓣刚醒时的褶皱。

“再说,女人一那个就不美了。”她很做作地说。

我不喜欢这种做作,就把头低了。

她连忙软软抱住我的胳膊给我戴高帽:“我要以你为榜样,冰清玉洁一辈子,好好干一番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