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花(3)

那时,我人生最后一次难得的相亲刚告失败。对方是个火电厂职员,面目我早记不清,现在应该已经退休。介绍人说对方很恼怒。我并没说什么令人恼怒的话,因为从见面到在河堤上散步,我几乎一言不发。他自己介绍了他的家庭,他的工作,每当我不发声,他就自己补充上他的家庭或工作的缺点。然后我继续一言不发,他就脸色铁青地走了。河堤上的柳丝飘拂,河水活活地流动,我顿时也觉得自己活了。预感到我将永远结不了婚,我竟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见我一言不发,种春兰以为伤到了我,忙一脸认真地说:“没事!你不老,不信你看。”她把我推到穿衣柜上嵌的、描着白色梅花的镜子前。那时我快三十五岁,长相平庸,白而平淡,但仍像个少女。

就在种春兰如此做作、如此坚定地表示要献身舞台后,她怀孕了。

我伸手搭上她的脉搏。在我的俯视下,那张牡丹脸缩小了,皱巴巴的。

我仍记得我当时的感觉——诧异,忧愁,恶心,嫉妒。种春兰的血液浩渺、有力、毫不知耻地在我指下波动。

种春兰看我表情,皱起眉毛哭了,哭得满脸通红。

渐渐的,她的血液的波动却使我平静下来。“士与女,殷其盈矣”——阴阳平衡,多么正常,何况是如此美丽的种春兰。我不该像那些庸俗的人一样。那些同事,永远和我隔着一层膜,头凑在一起嘁嘁喳喳,我一走近就悄悄了。

5、

种春兰第一次结婚,孩子父亲是《刘海砍樵》里的刘海,狐仙胡秀英的爱人。婚后种春兰丰腴起来,脸上生出一种骄傲愉快的神情,好像她怀揣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个光荣证。刘海很爱她,两人每天黄昏在丹凤河边散步,他像对太后一样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她。

我去北京,种春兰和他一起送我到县城汽车站。她刚掉出两滴眼泪,就被他嬉皮笑脸地逗没了。我第一次离开县城,就去那么远的地方,车一发动,种春兰就消失了。

在北京那三年,我只用念书,却急遽地衰老了。我头上长出很多白发。可笑的是,这白发倒成了什么明证,每到实习,病人都格外地对我的医术表示信任。

那段时间我自己的身体却并不好,经常觉得疲倦。北京的空气也不好,车太多,人太多。因为无法适应,我干脆把自己关在校园里,每天就是宿舍——食堂——教室——湖边——宿舍。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持最基本的精力和内心的平静。

秋窗风雨夜,我忍不住给种春兰写信。有时候写得太长。她很少回信,即使回也是只言片语,简短单调,说孩子出生后又忙又累。后来信多起来,她丢下孩子回了剧团,便有时间在部队,在工厂,在田间,在后台给我回信。她的语气又活泼起来。后来又有一阵没有信。在我等的有些担心时,她的信才来了,信里杂七杂八扯了许多,最末问:“你记不记得包法利夫人?”

研究生毕业,我拒绝留京的种种好处,兀自回了鹤川。院领导马上给我评了主任医师。看着我的白发,人们对我又尊重又同情。在夸赞我的医术后,他们往往要小声加一句:“她是个可怜人”。我假装没有听见。但那话像一匹黑纱披下来,披在我头顶。

我想念种春兰。

种春兰在我回鹤川一周后才来找我,这让我真有些伤心。甚至,我暗自哭过一次。但当我见到她,我就立刻原谅了她。她也变了。她变得那么——那么美丽,冶艳,眼波流动,那么动人和迷茫。

包法利夫人,种春兰是在恋爱了。

那是个很庸俗的故事,说不定当时每个县城都有一套。我不知道种春兰为什么要和与我年纪相仿的领导谈恋爱,总不能就因为他是领导。早晨去丹江河边锻炼时,我发现卫校附属医院附近竟然开了间歌舞厅,那些大腿肥白的外地女人,清晨才从舞厅的厚门帘里出来,张开口红斑驳的嘴唇打着呵欠。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真的是喧嚣而骚动的。

据种春兰说,这位领导是个知识分子。她深陷其中,我不置可否,事后我想也许我应该劝说点什么,当然,我劝说大概也没有用。而且,我始终是个不会说话的人。

事情就顺着每个县城的套路,或者说人间的规律走下去了,一点也没有意外和侥幸,或不得了的惊喜。领导回了家,人称艳福不浅,种春兰离了婚,被人骂是破鞋。但当时县城还有个离婚的女人,就是那歌舞厅的女老板。她和某个局的局长在办公室,局长老婆像董永一样抱走了他们的衣裳,使得局长不得不半裸着伸出窗外,叫下属去北新街给他买一身西装。穿上新西装的局长一定要离婚,老婆反而后悔了,又跪下求丈夫。这局长倒不依不饶,立逼着离了婚。女老板立刻给他买了一辆桑塔纳,两人在县城招摇过市。

我不知道种春兰作何感想。那段时间她是混乱、疯狂和崩溃的。我小心翼翼地陪伴着她,像感受脉搏一样感受她潮汐般起伏的心情。她经常会忽然哭起来,然后擦擦脸打开门走出去,回来脸上便变得冷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去找了领导,或者前夫刘海。消沉了一阵之后,她忽然又疯狂起来,天天去跟刘海及刘海的妈打仗,争着管那个孩子。她扁起身子立起头发,似乎非要变成个良母。结果仍是失败了。孩子像小大人样跟她说,妈妈不要天天来了,闲了来看看我就行了。

种春兰灰白着脸在我的小床上躺下了。

也许因为回了鹤川,也许因为不再孤独,我的健康却渐渐恢复。我到静泉山上采撷商芝,不厌其烦地做复杂的药膳,不管种春兰伸不伸筷子。我绕着枇杷树种了许多金色的菊花,秋来借点夕阳,花丛像火焰在跳动。

种春兰终于休完病假回剧团上班,却不见她再去部队,田间,工厂。晚饭间我问起来,她咀嚼着很随意似的说,来了新花旦,很年轻,不用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