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德逸事

1、

胡荇跨进包间,被声音和气味顶得往后仰了仰身。一派人间景象,小屋里塞满了人,服务员在吧台泡茶洗盏,头发花白的男女围着麻将桌吆喝,一张足够十几人坐的饭桌霸占了大半间屋子。胡荇目光落到饭桌,胡明德正半缩着身子,翕嘴要笑不笑听两个老妇人闲聊。胡荇朝这两颗更加花白的头叫了声阿姨好,扭身坐到对面。对面胡明德翕着的嘴唇往两边扯扯,目光刚碰到胡荇,马上垂折到自己手上,那手,搁到桌上,几根指头扭扭捏捏地绞缠。

麻将定完输赢、酒菜摆满桌台,胡苇一家三口才探进包间。总是这样,十年的家庭聚会中,他们总能掐准人们起筷的那一刻。安顿好儿子钟点点,胡苇只得坐到姐姐胡荇身边,填满这个大圆桌最后的缺口。

“叭、叭、叭。”窗外隐约有鞭炮炸开,胡明德弓起腰身,一只手端酒杯,一只手撑台面,“来来来,诸位元旦快乐,过年打算回趟老家,本来该过年聚的,就提前到今天咯。”

2、

距离上次一大家人聚餐,已经将近三个月。三个月中,胡明德没像往常那样热络地张罗饭局,胡荇胡苇,更是如同彼此断了音讯的故人,不再来往。

那天胡荇晚饭后散步回来,手机上有七八个未接电话,名称却只有一个:妈妈。何易于在那头语无伦次地哭吼,“你爸疯了,我存了这么多年的钱一分不剩,胡苇两口子张嘴要钱就给,老糊涂了啊,自己的钱撒完了,就偷我的钱。”

胡荇连忙问原因,才知道她爸胡明德终究汇出了那笔钱。前两天胡苇和钟树又找胡明德借钱,开口就要二十万,何易于哭得更凶了,“一天都不能拖,银行闹着要拍卖房子,你爸还说莫告诉你。”后面几个字,像几只小钢炮,乒乒乓乓炸在胡荇身体里。一个小时后,何易于又打来电话,依然哭得话都说不清,“你爸跳着脚骂我,说都是我的错,怪我天天爱骂人骂得一家人走霉运,我去死了算了,他就偏心胡苇吧,当年你们姐妹结婚,他给你嫁妆2万,给胡苇10万,他还不承认。”看来真被气得不轻,絮絮叨叨又数落了一大通,胡荇盯着开了免提的手机,久久说不出话,这回,不止小钢炮,有滚雷狠狠轰中了她。

直到凌晨,屋子里何易于的哭诉声慢慢散尽,胡荇依然坐在床沿发呆。像是忘了睡觉这回事,她破例没吃助眠的安神膏,把自己扔上床,如同扔一条死鱼,直挺挺地躺着,躺到双腿麻木仍僵着不翻身。就这样,她瞪眼看到窗帘布上的花纹一点点随变化的光影清晰起来,也不知躺了多久,起来扯窗帘时,发现玻璃映出的两只眼睛红肿得有核桃大。

3、

既然是年度聚餐,仪式自然少不了,胡荇将几位长辈给女儿的红包收好,等她寒假回来。北风用它的大手不时拍打玻璃窗,窗前的胡明德挪了挪身子。胡荇发现他脖子上挂了块拇指头大的玉,颜色绿得像塑料。何易于嘻嘻笑道,“这玉是大师送他的,运气好,庙里正好做法事开光。”胡明德剜她一眼干咳两声,何易于住了嘴,起身给几只空杯子添饮料。

她说得没错,这事胡荇也知道,何易于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从来不上庙的胡明德,突然要求跟她同去庙里上香。实际何易于不过半吊子,逢上重要日子才去庙里打一趟,庙也总是那个,城郊那座据说颇有灵气的百年古庙。上完香,胡明德求了根签,他说来都来了,顺便的事。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签语竟是唐朝诗人刘禹锡的句子。胡明德皱着眉,捧着木签凑近边上解签的和尚。

和尚面无表情地问了他生辰八字,看看签语,又看看面前的胡明德,“你八字对应五行的水,水主智,是个明是非晓厉害的人。”

胡明德指指木签上的签语,和尚嗯道,“别担心,上平签,有水有木,水生木。”

再要问,后面已排了长长一队解签的人。

包间门“嚯”地洞开,两个服务员举案齐胸进来,桌尾的胡苇歪身空出位置让她们上菜。

今天她穿了件大衣,街上流行的长款,搭配精致的妆容,新做的头发,换了个人般。菜汤不小心溅落大衣,胡荇本能地赶紧抽出两张纸巾放到她碗边,胡明德呵呵挥手,“吃菜吃菜。”

一桌人相互推让客气一番,提筷、碗响、杯落。

胡荇随便夹了根转到跟前的青菜,菜梗老得戳嘴,她费力地嚼着,嘴动脑子也跟着动。起码四次,这十年中,胡苇和钟树至少从胡明德那儿借走一百余万,从自己这儿借走十几万。每次都有理由,买房、家用、还网贷、这一次,俩人齐口同声说是投资,近两年兴起的科技热,公司刚步入正轨,没想遇上几个老赖客户,货都被他们拿光了,钱却一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