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德逸事(2)

胡荇根本不相信这些,也不想问,有没有理由都一样,它们兑换成一块块砝码压下来,胡荇生性散淡,尚可承受,觉得它们更接近数字,存折或手机转账界面显示的一串符号,可最后这根稻草把她压倒了——嫁妆,它不是数字,起码不仅仅是数字。

“咣当”。

厚瓷茶杯砸得转盘晃动,一桌人惊得抬起头。是胡明德。只见他慌忙垂低眼皮,搁下水壶,试图用两只手止住漫流的茶水,“眼花了,手也打滑。”抬头看向对面,再拿眼左边扫扫右边扫扫,讪笑着解释。

还是何易于帮了忙,及时用毛巾挡住烫水。胡明德再次提起壶晃了晃,睐她一眼,“去加壶水来,空了。”

4、

一时没见到服务员,胡荇跟着何易于去找开水间。“爸爸为什么今天吃饭,往年不都是大年初五吗?”她早就想问的,三家老乡,每逢过年轮流摆酒,十几年雷打不动的规定。

何易于将水壶凑近水龙头,“他那个怪人,你听他说。”

“真要回老家过年?”胡荇瞪大眼。

“哪个晓得,一时一个主意。”何易于摇摇头,“今天吃饭也是他临时决定的,上个星期不晓得啷个,突然喊心口痛,睡了一觉起来,就吵着元旦要摆酒。”

胡荇抿抿唇,铜壶汨汨冒水,她猛地弹起眼皮,伸手刹住滚烫的水龙头。

人还未进包间,就听见胡明德大声侉气的,“人在做,天在看。”胡荇提壶将众人的空杯填足八分饱,胡明德两条手臂一挥,把整张桌子都抡进臂弯,“喝酒喝酒。”他朝斜对的胡苇和钟树使眼色,“你们俩一起来,敬两位叔叔阿姨。”一直低头吃东西看手机的钟树迟疑了一会儿,举杯跷起身,胡明德看看他杯里的酒,又看看胡苇的杯子,微微点点头。

钟树今天也换了新发型。偶尔刷刷网剧的胡荇觉得似曾相识,应该是哪个男主角偏爱的,钟树脑袋大,新发型让他脑袋更加大得突兀,看不见他的正面,十年来,她几乎没见过他的正面,任何时候,他不是歪头就是低头。

几位叔叔阿姨也热情地回敬,一圈酒毕,众人脸上洇开片片桃红。半杯红酒让胡荇的头也有点醺醺然,她再次抬头看向对面,胡明德仍在发言,她虚虚眼,忍不住打了个嗝。

那天晚上将近十一点,手机不耐烦地哇哇乱叫,这回,不是何易于而是胡明德。

“是不是你给你妈说的,当年嫁妆,我只给了你2万?”

见胡荇发懵,他加大音量,“没有的事,明明给了5万,两个女儿我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不做那种亏心事,给你妹妹10万,是因为有5万借她交房子订金。”胡荇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得顺口接道,“好、好,知道了。”电话那头却传来何易于的哭喊,“我造谣?你才造谣呢!明明只给了2万,去问那天到场的人嘛。”

胡荇正要隔空安抚何易于,听见胡明德背过身怒吼,“人在做,天在看,我要说了谎,活不到开年。”

5、

北风的大手越长越大,没多会儿便长成浦扇,“咚、咚”,窗外有什么重物被扇翻了,砸得地板连连大叫,窗内却风平浪静,唯有隔开两个世界的玻璃窗瑟瑟抖动。酒菜下肚,人的身子热起来,话也多起来。

“过年准备回老家啊?”张叔叔咂吧嘴,看胡明德。

胡明德笑笑,旁边的刘叔叔停下筷,“我们过完年也要回去。”抬头望向刘阿姨,刘阿姨接住他的眼神,微微抿了抿嘴。

胡、张、刘三人,好比桃园三结义。十八岁那年,同镇的他们一起穿上新崭崭的绿军装坐进大卡车奔赴几百里外的绵阳集训,之后,又乘上绿皮火车逶迤千里到达东北吉林,十几年后,同样是绿皮火车,疲惫地把他们拖到地图脚板底的深圳,但这回,他们身上没有绿军装,换上了普通的棉背心蓝布裤,成为建筑工地一名技术工。这座城市,就是在他们这两万多人一手手的建设下,从近乎一片荒原,生出大致的轮廓与模样。

“老胡,你在老家买房子没?”张叔叔扭头问道。

“是啊老胡,老张跟我买在同一条街,江景房,你这次回家也可以参考下,做个邻居嘛。”刘叔叔长了张团脸,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样儿。

胡明德喝了口茶,也笑眯眯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每次提到老家买房的事,他都是这样,倒是何易于像个会来事的老板娘不停点头附和。张、刘两家,十年前退休时就在老家置了房产,一年中,半留深圳半居老家。

相较刘、张两家,胡家很少回乡。除非重要日子,比如办寿、祭祖。胡荇依稀记得祖屋前的大河,胡苇则根本没甚印象,说起老家,只晓得附近的重庆有吃不完的老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