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终于启动了。一个年轻司炉工,使劲儿往锅炉里添煤,炉火通红,映射着他的脸,表情凝重。机车轮子,缓缓转动,一声长长的汽笛,由近及远,余音袅袅。
五、
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苑朋伟右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疗。小金子送来医院不久,就停止了呼吸。
小金子的死,出乎大家预料,车站临时召开会议。站长吴波说,小金子虽说是临时工,但发生这事,我们领导有责任。车站决定,给他家十万元抚恤金。
比起一条鲜活生命,钱又算什么呢?领抚恤金的,是小金子的爹,老人家脸色苍白,身体有点儿哆嗦,走起路来缓慢沉重,一步三叹。吴波拿出一份事先拟订的“协议书”,递给老人一支笔,老人家接过,颤抖着手,签字,按手印。我看见几个红手印,印在白纸上,格外醒目。
小金子火化那天,我没跟进去,就在外面等。早上刚下过一点儿小雨,地面湿润,带股腥味。高炉已经废弃,但还没拆,铁爬梯缠绕在外,像一只庞大的多足纲昆虫,身子微微立起。我忽然想到,很多人的一生,最后都在这里安息,躯体化作灰尘和烟,跟汽车排出的尾气、植物吐出的氧气、所有的雾和霜,彼此交融,肆意流淌,沉积在旷野上。世上没有死者,但它却是由死者一点一点构成的。想到这儿,我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在偷偷抹眼泪。
抗震救灾运输结束后,我写了一篇通讯,没想到,居然在省报头版发表。站长吴波看我通点儿文墨,又会写板报,就把我调到车站宣传部工作了。几个月后,苑朋伟出院了,他右腿落下了残疾,走路需拐杖,领导照顾他,让他到货场去看大门。
苑朋伟看大门后,一度很抑郁,喝闷酒,打麻将,斗地主。我妈说,该给苑朋伟介绍个对象,男人有了老婆,就知道顾家了。我妈说到做到,没多久,便为他说了个附近农村的媳妇,一个月后,两人就成了亲了。结婚前那几天,他一瘸一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脸上露出少有的喜悦。他的婚事是我帮着张罗的。我叫了几个同学,把房子用花纸贴了顶棚,用油漆刷了墙裙,门上贴了对联。新娘进门时,还放了两挂鞭。酒席很简单,我做厨师,油炸花生米、水煮花生米、大葱拌豆腐、豆腐炖泥鳅、白菜炒肉、肉炒酸菜……十几个菜,很快上齐了,摆了满满一桌子。
婚后,苑朋伟像换了个人。他把“大白话”原来的门店盘下来,简单装修了一下,重新做起蒸饺生意,名字叫“朋伟牛肉蒸饺”。苑朋伟上灶,他老婆打下手。她是个勤快女人,白白胖胖的,嘴甜,见人一脸笑,把饭店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们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幸福美满。
我们保卫组,混得最好的是李少杰。
去年秋天,我随团去江南旅游,在杭州郊区一个铁路工地,我看见了李少杰。他头戴白色防护帽,站在图纸前,比比画画,指指点点,俨然是个管理者。我听到一个技工模样的人对他说,李总,今天的测试数据,请您过目。李少杰接过笔记本,认真看着上面的数据。旁边几个人,望着他,一脸崇敬。虽然时隔多年,透过岁月的烟尘,我还是认出了他。“等着吧,我们中国也会有高速列车……”,想起他的话,我心里一阵激动。小声叫了一句:李总……李少杰。他缓缓抬起头,仔细辨认着我。表情由冷静变为惊讶,由惊讶变为兴奋。他不顾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起来,柱子?怎么会是你?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我。
那天晚上,在西湖边一所高级会馆,李少杰宴请了我。酒过三巡后,我得知,李少杰已经成为高速铁路某工程段的总指挥。其中,有关空气动力学核心理论,就是采用了他的研究成果。我知道,三十年前,他就对空气动力学有一定的认识。他现在成为顶级专家,我一点儿不意外。
我们说起年轻时在小站的的经历。他说起那个夏天,我们在看山房一起吃蒸饺,一起喝北大荒。我说起他夜里构思小说,被当成贼,我差点儿把“罐头”真相说出来,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有些事情让它保持过去的样子是最好的。
他说,他的小说已经出版了,回头送我一本。
我问他,这么多年,回过内蒙古根河站吗?
李少杰喝了一口酒,惆怅地说,没有。曾经问过根河站的一个同事,他微信里说,根河站已荡然无存。那些清晰的记忆,在碧绿的草原里,已随风沙退去。那绿皮车,早已换成时尚的旅游列车,沿线的人们,你上我下,热闹依旧,火车驶过,趋于平静。只有那两根铁轨,依然亮铮铮地静卧那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倾听溪水的欢唱,默默向远方延伸着,延伸向远方……
酒快喝完时,他问起苑朋伟和小金子。我如实说了他俩的情况。李少杰听后叹了口气,感慨说,我们的青春虽已远去,但那些难忘的记忆永远留在生命的某个部分,成了我们人生的一部分。
那个晚上,我和李少杰都喝多了。我是第二天乘动车回东北的。那天,阳光不燥,动车以三百公里的速度行驶在铁轨上。车窗外,几只麻雀从远处飞来,追着车身,速度极快,像弦上射出的箭矢,掠过车窗,转瞬消失。它们多像我当年在小城车站钟表楼前看到的那几只惊飞的麻雀。
火车途经小城站时,我努力想再看看往日的车站。可火车疾驰而过,车站,很快模糊成一个淡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