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外的人(6)

我想起他在毕业典礼上对我们的叮嘱。他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他的学生,升学的也好辍学的也罢,有想法是好的,能帮的他一定帮,但路还得自己走。那时的我搂着徐阳的肩膀嘻嘻哈哈的,根本不理解刘老师在说什么。倒是徐阳一直在盯着他,表情格外严肃,像是都听懂了。他在经历陈强的“怪事”后,似乎一夜长大。

陈强被带走后,“珍爱家庭,远离传销”的宣讲就成了村里大喇叭的每日功课。宣传栏和黑板报也焕然一新,大抵是一些普及科学常识与思想意识的图文,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不过小学门前的一张黑板报却与众不同,它上面没有字,就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长着四只脚的盘形物件,一个人还拿着一个遥控器在操控它。一时之间,孩子们都被它深深吸引,纷纷问画的是什么,是谁画的。

我也很想知道画的是什么,是谁画的。在一个被阳光洗劫的午后,画的主人终于现身。他一米七几的个子,不胖不瘦,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和白净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正在和孩子们玩遥控飞机。这物件是近几年村子里才有的新鲜事物,可想而知是由外出打工的父亲们带回来的,我们小时候完全没有。他们玩得乐此不疲。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喊着他徐阳哥哥,问他画的是什么,他便答“不明飞行物”。他们又问他能不能亲自试试飞机,他又笑呵呵地一个个教。

我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一幕和我们以前围着陈强的情景极其相似。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凝视徐阳。这么看来,徐阳文质彬彬,待人和善,完全就是个单纯善良的大男孩。他还努力认真,刻苦好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人们眼中的乖孩子,高考更是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了全村老少的骄傲,是我这种吊儿郎当的有个大学上就不错的人无法比拟的。曾几何时,我一度以为我们之间的芥蒂已经化解,他心中耿耿于怀的事也因为陈强的被抓而烟消云散。但我错了,有些事对于有些人来说早已经根深蒂固,想刨都刨不动。更重要的是,陈强被抓就是他报的警。

那是我们即将步入大学校园的前几天,在刘老师的坟前我遇到了他。彼时夕阳已经落山,晚霞泼瀑,把半天都染成了血红色。他似一条逼落太阳的黑色幽灵,从那血红中缓缓走来,害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没少来吧?他冲刘老师的坟头鞠了个躬,对我说。

我默默地看着他,不想和他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说,何苦呢?为什么要报警?

何苦?他冷哼一声,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像一把刀。他说,你以为就你捡到了他的册子?这没脑子的玩意竟然家家户户门口都放。那是什么,违法的呀!真不明白他当初出走的那股聪明劲儿哪儿去了。对,用红纸水和红糖水混在一块儿当血唬我,以为唬住我一时就能唬住我一辈子了?果然,干了愚蠢事。

他说这话时得意的不行,仿佛从头到尾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样。他又似有所指,即便我不问,也要来跟刘老师说道一番。最后他沉默了几秒钟,把目光重新投到刘老师的坟上,缓缓地说,这就是您帮出来的好学生!

我那时并不能理解他这句“这就是您帮出来的好学生”的用意。他和陈强就像两根原本不可能交叉的平行线,被无意扭到了一起。扭到一起后,他们还不是简单地穿插,而是如渔网一般缠绕复杂,左右勾连。直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那用红纸水混合红糖水冒充血的办法,极有可能是刘老师教的。那是不是他安排陈强在校门口装神弄鬼的呢?他又知不知道那天要来点炉子的原本是我而不是徐阳呢?我大惊失色。

陈强的父母还是那样。一个每天都能在街上看到,一个全年都待在家里。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村子都铺了柏油路,不少人家都盖了红砖房了,他们也无动于衷,这世界爱怎么变就怎么变,反正都跟他们没关系。总有人会忍不住问,说都过去五六年了,陈强早就该放出来了吧?咋也不回家呢?你们也不去找找他吗?每每这时,陈强父亲都会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烟熏牙,笑呵呵地说,有啥好找的,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要回来他就回来了。

我的父母就不同了。母亲在家倒腾那点儿地,父亲常年累月在外打工。父亲仍然坚信打工是他改变家庭状况的一种出路。他的坚信并非毫无依据,尤其是在我踏进大学的那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印证。那是他多年以来,唯一一次在秋收之前回家,目的是送我去学校。当时他一回村,就兴奋得不得了,到处嚷嚷着我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还摘了家里正好成熟的李子逐个邻居地送,把每年的礼尚往来变成了一种特别的炫耀。

他这炫耀把我弄得极其尴尬。那会儿我已经学会了喝酒,他也喜欢让我陪上几杯。喝得晕乎乎时,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是不是不知道徐阳考上了重点大学,我这一个三本生有什么好说道的。没想到他哈哈大笑,说他是他,你是你,各有各的命,有什么好比较的!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这才意识到,我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我,徐阳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他,所有人都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我灌了一杯酒,泪水簌簌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