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气方刚的儿女们却喜笑颜开,完全没有任何的精神负担。自己家中挖出了宝贝,一颗火珠太岁就价值几十万,对他们来说家中就是金山银山了。
宝贝已经出土了!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出土就不好了。父亲生前对他说,岁星两千年照射在这里,在这里生成了根,这根再将岁星的光折射向湖面,生成各种护佑水底太岁的生命。两厢相依为命,水土相安。现在出土,动土了,所有秘密都将消失了,星序和人间没有血肉联系,音信不通了。
满世界的人都涌向他的家院,都在传说病人吃了两千年的太岁立马去了病根全除,好人吃一口增寿整十年。他的院墙被挤倒了,接着房子倒了下来,首先砸着岁月,接着两个孩子也被砸着了,他自己则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灵芝一样的东西。
他激灵地打个寒战,一醒来才发现不是真的。他还在,还保持人形,是条汉子。
哪有什么肉灵芝啊,他扎一个深猛子,钻到淹子底,用手去抠泥,什么也没有。
那只是一个家族的传说,他想,太岁绝不要在自己这一代出世。自己是个窝囊的人,山穷水尽。他不由得哭了。
5、
木岁揉揉眼,走到门口。这时他看到一伙人向他走来。
他眼皮不停地跳,果然来者不善。来人恭请他搬到新农村的楼房里住。这将要干涸的湖面,将被四方的推土机、翻斗车前来填平,造成新田。
他暴跳如雷,大喊这怎么行,怎么得了?
来人不容置疑地说,都是这样的,这怎么不行呢。你孤魂野鬼、原始人一样的孤家独户融进大集体,搬上楼房,冰雪消融,风和日丽,日月换新天。
水面就是他的脸面,着火一般滚烫,连同自己全身的火烧火燎。湖将被退缩、将枯的水淹死,就像土要埋着人的泥腿子,爬向脖子。他的塘湖淹子就像河流计划外怀孕的大肚子,现在必须流产,一个个地填平。
来人拿出一沓合同。他像看天书似的,觉得自己歪扭的字无论如何也不能签上去。
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机器,装满了泥土往看似将要见底的湖面里倾倒。“你他妈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得好报啊。”他大喊着。来人爆发一阵哄笑,有的说:“我不得好报,要抱住朱岁月喽。”有的朝他喊:“我遭到报应,住进新楼房,在县城里有十几套房子养了十几个小喽。”为首的头头摇头晃脑对木岁说:“动土能动到太岁就发大财了,太岁是最养生的美食神药,包治百病。”
一天天,热火朝天,机器轰鸣。县城飞速地推进,急需要填平各种沟塘变出新的土地来,包括一庄庄的宅基地变成耕田的亩数。县城的高楼真高啊,像神笔一下子就画出来的一样,像一顶顶雷峰塔刷刷地竖了起来。他的娘子岁月,哪怕变成白娘子,哪怕是能住进地下室,买一套地下室也是幸福的。他作为男人,却满足不了这个最底层的愿望。
他的房子倒下了。他所有的家当被车拉到对面陆地的新庄子里。
岁月看上去,好像挺满意的,儿女也无戚容。孤独的刘家这时彻底地融入了社会。
老娘这时死了,木岁将娘成殓,准备拉着棺材去找人说理。但家里的人都反对,都坚持入土为安,给娘在新农村的小区里办好丧事。但是他家除了当年分得的那些汪塘的水面,就没有承包过土地,娘埋在哪里呢?埋在新村的公墓里,谁家都不允许埋在自己的土地里了。一时一风尚,不管你是泥腿子还是水鬼,都是挡不住潮流的。人总不能埋在水里,总得埋在土里,虽然烧成灰了,躺在一个盒子里。
他好像在做梦一样,掐掐自己,还是真的疼。
来到土里,没有水了。面朝泥土,他望不见天空,更看不到以前一映在水里的层层天空、一层层水了。他为娘大办丧事,喇叭号角戏子都来了,孝子哭得如酒醉,哭得无比悲切,哭得天地含悲,天灰蒙蒙的落下了雨。以前的天空就像眼镜的镜片一样,一层层的有着只有他才看到的度数。现在都没了,他比孝子娘的泪流得多得多了,流成河。孝子娘怕他真的融化成一条几尺长的河了,就借添送火纸的空儿,用棺头的哀棍去碰碰他。
并不去劝他,她想他哭过就好了,他其实是如释重负。
对于岁月来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汪水云烟,淹子就像她的瞳孔,曾经映照三个男人,像贴在她的身上的三层天,浪打着浪,床滚着床。现在她踏实了,两个孩子在茁壮地成长,孩子催人老,地老天荒才正经。是男人也该回到现实的土地里,不能活在水的传说中,被水草水怪缠到老缠着到死。
什么都结束了,两千年不干的淹子干成一片泥土,变成一片桑田淤土。他像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又禁不住号啕,两眼像两个通红的淹子,鼻涕堵在鼻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