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五月订婚,十月结婚,把你生辰八字发过来,好去定日子。这几句话像冬日的白色太阳一样寡淡和笃定。我听着自己秒针般的心跳,生发出一个念头——去给“姑姑”磕头——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焦虑情绪在胸臆中迅速扩散。不能继续窝在床上了,去祭奠琴,或者爱情,或者什么都不是,总之是要跪的,于是我穿上外套和鞋子,向村子中心走去。

文化广场那边传来锣鼓声,那是开戏前有人在戏台上飒锣鼓暖场。村子正处于新年的状态,大红春联和灯笼热情奔放,人们三五成群,衣服崭新,小孩子在路边一次又一次甩出手中的摔炮。

每年的今天,也就是正月十七,十里八乡的人们会来赶庙会。戏台下的广场上坐着看戏的大都是老头儿和老婆婆们,而年轻人只在外围走来走去,看热闹,买东西吃。

“姑姑庙”和文化广场隔条路,庙门正对着戏台。整个庙里只有一尊身上披着红的泥塑像。有人在跪拜,身子匍下又起来,起来又匍下,虔诚且孤独。每年都有来拜“姑姑”的人,也有来点戏还愿的。大戏一唱就是三天。

庙门外的人间烟火气与庙里袅袅升起的香烟在云朵底下缥缈缠绕。我希望轻烟能连接到夏琴。她被人抬走了,抬去一个陌生的田野,跟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孩在一起。这辈子,我们再也不可能有实质上的联系。

琴最喜欢糖纸了。我买了一大兜糖块,蹲下来,把糖纸一张一张剥开,抹平,握在手里,厚厚的一沓。

庙门敞开着。我握着糖纸的手还是推了一下门,新喷了红漆的木门里,似乎有无限的勇气。门发出碾压碎渣的声音。

我把手里卷成筒状的糖纸打开,理整齐,连同没有糖纸包裹的糖块一起放上供桌。大白兔奶糖除了甜还有奶香,琴之前既不敢吃甜食,也不知道奶是什么滋味。我的奶奶用勺子喂面糊糊给她,直到她长出牙齿。现在好了,奶和甜合二为一,她可以无所顾忌,可以尽情享用了。

外面很嘈杂,但大殿内却庄严宁静,殿内只有“姑姑”和我。我就着蜡烛点燃供香,插入香炉,香烟袅袅婷婷。我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身体从头到脚慢慢静下来。“姑姑”的脸有些旧,有些模糊。琴端坐着,满眼笑意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后来她站起身,朝我缓步走来,看到供桌上的奶糖,拈了一颗放进嘴里,糖在她的右脸颊上鼓出一个小小的包,甜从嘴角边划出两道对称的上扬的弧线。她没有咧开嘴巴傻笑,没有涎水流出来。

我在鹅黄色的拜垫上跪下去,额头抵在垫子上——立春了,天气依然很冷,双手很冷——我缓慢而庄重地把手向上翻开,手背贴在耳朵两旁的垫子上。这是一种接受的姿势,但更像是一种告别。

我们刚经历了一次不太完美的夫妻生活,在天光照进屋子之前。严格来说,我们还不是夫妻或者还不一定会成为夫妻。窗帘稀薄,晨光落在长条课桌上,落在不锈钢锅盖上。之所以不完美,是因为我的注意力总也无法集中。我总想起我妈。她几乎每天打电话,给我微信留言。她留得最多的是“别跟外地人来往”。但其实在北京,我才是个外地人,而且始终是,永远是。

我们都是外地人。

我说,再也不想待在北京了。

李峰迟疑片刻后说,贾琪,我们结婚吧,你跟我回安徽。

你有钱娶我吗?

李峰翻身,单膝跪在床上,他的手在胸前捂了捂,然后正了正眼神,捧起的双手送到我的下巴底下,嫁给我好吗,贾琪,我保证你会嫁给爱情。

我差点就要感动了。但我还是拉下来脸。你想空手套白狼吗?

他整个身子僵了一秒,然后侧身躺了下去,并使劲拽了一把被子,盖住了半个脑袋。过了好久,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爸死吧?有病不给看,还能算人吗?

我咬了咬牙说,没钱别结婚呀,一穷二白谁跟你?

李峰坐起来,他的眼底突然布满血丝,他说,终于来了,好,恶人我来做,贾琪,我们分手吧。空气凝固了几秒,他忽然又气急败坏地补了一句,谁有钱你找谁去!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尊严被践踏的恨意。

李峰穿衣服的动作像复仇,他的胳膊狠狠怼进袖筒。他黑着脸,拍门出去了。冷风穿过颤栗的房门间隙,呼地灌进来。真冷,我打了个寒颤,表情被冻得硬邦邦的。

我们租住的平房,也就是北京人讲的棚户区。狭窄的胡同里,砖石小路上生着滑腻腻的绿苔。我和李峰每个月各从工资卡里抽出三百块钱用于交房租,但其实这间出租房的利用率并不高。每周五我们回到这里,周一大早上空着肚子坐地铁各奔东西。

我蹲在地上洗李峰换下来的衣服,洗床单,洗被罩,然后拖地,我把所有可能沉积灰尘的地方都擦洗了一遍。做完这一切,我从床底下拉出行李箱,擦了两遍,然后一件一件往行李箱里塞东西。双人床很大,占据了屋子的百分之八十。地板砖的黑色缝隙尽头,四个白象方便面纸箱摞成两层,忘记里面装了什么,纸箱上面塞进去几个鞋盒子,条形课桌罩住了它们,桌角油盐酱醋瓶瓶罐罐一大堆。我整理好一切,拉了行李箱对着镜子说再见。镜子中的自己迫使我迅速扭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