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呼哧呼哧地往前走,眼看着就到那座小木桥了,却听见后面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狼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没命地向小桥跑去。
跑啥跑,死丫头片子!
是我奶奶不知啥时候跟上来了。我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委屈得大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说,都怨你这个死老太太,你总惦记上这个老李家干啥!
我奶奶说,我愿意上谁家就上谁家,谁让你跟着来的?三更半夜的不得安生!
我没大没小,嘴里不停,跟我奶奶一边走一边吵。由于冷,更由于害怕,我的身体抖成一团。我奶奶把外衣脱下来,给我裹在外面,说,咋不冻死你个死丫头片子!
一个小脚老太太,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夜才回到家。进屋点上灯,我看见我奶奶头上满是白花花的霜,就像个老妖婆。
第二天日上三竿了,奶奶还没起来。这可跟平时很不一样——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我奶奶的觉非常少,常常半夜起来抽烟,早晨鸡叫头遍就起床了。我妈过去喊她吃饭,才发现她烧得滚烫,难受得闭着眼睛哼哼唧唧。我妈叫来我爸,说老太太病得不轻啊。我爸有点儿慌。我妈当机立断,说,赶紧上医院吧。
可我奶奶死活不去。没办法,我妈去医院请来了于大夫。于大夫是中医,给我奶奶把了脉,说,主要是着凉了,问题不大,吃一服汤药就好了。我妈跟着于大夫去取药,我也跟着去了。开了药,把药包好,我妈说她还有事,让我把药拿回家。我拎着一包药,在满是冰雪的路上蹦蹦跳跳地往家走,一会儿打个出溜滑,一会儿踢个雪块,走着走着,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手里的那包药被甩出老远。我爬起来,去捡那包药,发现包药的黄纸摔破了,药撒了一地。我蹲下来,在雪地里摸索着。这时候我发现雪地上有一串羊粪蛋儿,被冻得硬邦邦的,上面还挂了一层霜。不知怎么,我一下子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把那些羊粪蛋儿拣到了药里。心想,让那老太太尝尝羊粪蛋儿的滋味吧。
回到家里,我爸立刻在炉子上煎起了药,看到黑漆漆的药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我分明闻到了又膻又臭的羊粪蛋味儿。想到奶奶一会儿要把这样的汤药喝下去,我暗暗得意,在心里偷笑。
并没有人发现药的异常。我奶奶喝了汤药,很快就好起来了。她还破天荒地夸了我,说,多亏我大孙女给我抓药吃,要不我就见阎王爷了。听她这么说,我扭身就走。分明是我妈忙前忙后,又请大夫又抓药,她却假装不知道,一个字都不提!
我奶奶前前后后在我家住了五年。后来,我在山东的大爷来信了,说那边的生活现在好多了,老太太岁数大了,还是回到老家养老为好。大爷还随信寄来了奶奶回老家的路费。
奶奶临走的那天早晨,我妈起早擀了面条,用鸡蛋韭菜打了卤。吃完饭我们一家人送奶奶去火车站,平常嘴从来不闲着的奶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上车前,她搂过我弟弟亲了亲,然后摸了摸我的脑袋。她没跟我妈说话,只是对我爸说,看你那窝囊吧唧的样儿,没你媳妇,这个家你还真撑不起来!
车开了,我看见奶奶悄悄地用手抹着眼泪。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奶奶。
吃素的石姥爷
镇上的人知道石姥爷吃素,是在石姥爷娶了石姥姥之后。
在我们那个林区小镇上,石姥爷算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他看过很多书,藏书也有不少,屋里有好几个书箱子,都装得满满当当。那些书我们小孩子读不懂,他只是一个人有滋有味地看,从来不念给我们听。
石姥姥在嫁给石姥爷之前,是储木场杨场长的夫人,肤白唇红,杨柳细腰,爱穿旗袍,外号大漂亮。小镇上的人经常在背后议论:杨场长生得五大三粗,是怎么把细皮嫩肉的大漂亮弄到手的?有人说,大漂亮曾是城里的戏子;也有人说,她当过窑姐,杨场长就是在窑子里认识的大漂亮。不管怎么说,大漂亮的确是小镇上谜一样的人物,不同的人见到她,会有不同的猜测和联想。
石姥爷在自家院子里养了一头奶山羊,不为别的,就为自己喝羊奶。他有一只大号的白色搪瓷缸子,上面印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八个红字,缸子已经掉漆,有些斑驳,但一点儿都不影响使用。石姥爷用它接羊奶。他一手端着缸子,一手挤羊奶,乳白色的羊奶在缸子里泛起细腻的泡沫,散发着浓郁的奶香。石姥爷忍不住,就要尝上一口,品味良久,吧嗒吧嗒嘴,一脸陶醉地说,真香啊!
杨场长家和石姥爷家只有一道之隔。大漂亮走进石姥爷院子的时候,他正趴在山羊的肚皮下吮吸羊奶。这次他没用手挤,也没用缸子接,而是直接用上嘴了,不想,正好让大漂亮撞见了。大漂亮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吃惊地看着他,然后扭过身,捂嘴偷偷地笑。
那时候小镇上喝羊奶的人只有石姥爷一个。自从上次大漂亮看到石姥爷在院子里喝奶,她就对杨场长说,我也想喝奶。杨场长眼珠子一瞪,说,这么大人了,都该给孩子喂奶了,自个儿还想喝奶?
大漂亮说,喝奶咋了,人家城里七老八十了还喝呢,你这里没牛奶,喝点羊奶还不行啊?
杨场长无奈,让大漂亮自己去找石姥爷。
大漂亮真的去找石姥爷了。石姥爷听说大漂亮要喝羊奶,又意外又惊喜。
大漂亮说,我一天也就喝一瓶,你先记上,到时候让老杨来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