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牛

获病入院以来,这是我能听闻到的所有关于这个家庭的种种细节。夫妻二人,丈夫病了,确诊是肝硬化,已经到了代偿期的中晚期,有腹水,肚子略略凸起;妻子是个干净利落的人,思维简单,脾气硬,一直想活个样子出来,话里话外能听明白,她是不蒸馒头争口气,想把家过起来,给屯里屯外的人看看。他们有一个孩子,是男孩,在南方打工,多少年没回家了。他们家住放牛沟,其实距离这家三甲医院不远,坐公交四十几分钟就到了,可是家里有急事,妻子却不能回去。

丈夫就在医院附近上班,在生产资料市场帮同村的一个老板看摊儿。他嗜酒,每天都喝,先喝白酒,后喝啤酒,就算是肝区疼痛,肚子鼓胀,他也不肯停歇。

他大高个儿,人长得不孬,衣着时髦,一双皮鞋擦得锃亮。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怕死。在医院住院期间也是,打完针就出去喝酒,喝完酒回来吃方便面,吃完方便面就和妻子吵架。

吵架的原因只有一个——牛。

他们家里养了一头母牛,大概是女主人过于精心,这头牛养得很好,眼大如铃,炯炯有光,一身的毛油洗过一般滑顺。牛贩子几次上门求购,出价最高的时候,接近五万,但女主人没舍得卖。为了防止丢牛,她还打了一个铁链子,每天拴在牛脖子上,以此防备万一。母牛争气,怀了犊子,就在丈夫住院期间,牛犊下生了,竟也是一个母的。所谓母牛生母牛,三年五个头,是喜事儿呢,可丈夫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原因只有一个——牛是妻子的同学兼初恋帮衬着买的,讲好三年以后还款,利息是一个牛犊。

在丈夫看来,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他们没事儿,骗鬼鬼都不信。

他和妻子吵架,吵完架就站在走廊深处打电话,给亲戚或朋友,口气直白又尖利:“我相信?我相信个啥?我不出院!为啥出院?凭啥出院?让她把牛卖掉!卖掉,一了百了……这医院一天到晚跟吃钱似的,她不卖牛咋办?家里就那六亩地,一年能出几个钱?她不卖牛,她不卖牛,我就卖命!”

一遍一遍,全是这话。

那妻子也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哭。为啥哭?屋漏又逢连阴雨,家里那头母牛生下了牛犊,可是牛犊子病了,上下没个着落。牛是她让公公帮着照料,可公公有脑血栓,除了能喂牛,其他的,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她给公公打电话,急得火上房:“爸,我已经打听了,你去镇上找张兽医,让他从大牛身上抽点儿血,给小牛打上,兴许就好了。你不能眼看着小牛死啊,它活了,养三个月,那就是钱啊!”

一遍一遍,全是这话。

可是公公听不明白。

她打电话——应该是给丈夫口中的同学兼前男友:“你不能去我们家,他跟黑眼疯似的,油盐不进,你去了,他更得闹翻天了。牛不能卖,我顶个恶名,为了啥?我不信这个家过不起来,我能挣钱,一定能挣钱,我得劝他,让他戒酒,给他治病。我得给他们看看,这个家不是笑话,谁也别想看我笑话,你帮我找一下张兽医的电话,我给他打电话,我给他发红包,让他救救小牛。”

一遍一遍,全是这话。

那头牛成了矛盾的焦点。

两天了,病房里一刻也不得消停。本来丈夫的病是已经见好的,腹水下去了,各项指标该升的升,该降的降,亮光就在前头。可是,他连连喝酒,刚刚安静一点儿的肝脏又闹腾起来。医生很生气,护士很无奈,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对自己不负责的人,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终于又到了新的一天,丈夫的情绪大好,他决定戒酒了,决定积极配合大夫治疗。原因只有一个——牛。小牛死了,张兽医来得太晚了,他到的时候,小牛已经奄奄一息。妻子绝望了,她决定卖牛。丈夫并不知道,她卖牛不是为了给他治病,而是要和他离婚。

他们似乎都有了希望。

可这希望展示给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这一天的傍晚,丈夫的父亲、妻子的公公,那个得了脑血栓的老人“挎着筐”来了。他站在病区门口——疫情期间,没有核酸检验报告,他是进不了病房的——大声冲里边儿喊:“牛丢了,牛丢了啊,丧尽天良的盗牛贼把后墙给刨开了,他们割下牛头,把牛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