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种多少亩地(6)

“是,六百六十六点六七平方米。”

“五亩地呢?”

“我不知道。”

直到长大,我也没有算出来。可能是,不愿算出来。五亩地太多,李声非要种完它们,太多太多了。

后来我再回去,李声家的五亩地已看不出曾经是田。地里,草长得比人高。还有李声的家,门锁是松松垮垮的。透过门缝我看到,小院地上的水泥裂开了缝,缝里生出了草。草长得比人高。

九、

讲座上的那个人,叫李正铭。他还没有走出来,我就觉着这个名字很熟。

待到他出现在台上,第一眼我已经看出来,他是李声的儿子。其实我的位子很偏,只能看到他三分之二的正脸。

“李声,你的两个儿子叫什么名字?”六岁的时候我问过他。

“李正铭,李正言。”

“他们几岁了?”

“他们啊,他们比你大太多岁了。”所以,李声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没兴趣。往后,我便再没问过他。六岁的记忆放到现在,已模糊得看不清影子。但是看到那个人,我还是确定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名字。

他长得像李声,尤其是,一副眼镜架在那张棱角分明的方脸上。他应该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他的头发很多,梳得一丝不苟,根根白色的发丝掺杂在竖直的黑色丛中,显得突兀。

我从没想过,竟是在我的大学里,以这样的形式再次遇见他,好在,他并不认识我。上回见到他的时候我十岁,他穿一身孝,挡了一半的脸,我们离得远远的。这回,是差不多的距离。他是位教授,李声说过,他很有出息。

他讲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事实上我也没有仔细听。直到他说:“我的父亲在三年前过世了。”他说的是李声。我不禁抬头,这个名字,我太久都没有听到。他的科研讲到这里就算停了,往后,他一直在讲李声。大屏幕上出现了李声的相片,还有闵秋霞。他们一家人穿着花布衣裳站在秋天的田地里。照片是黑白的,但我能够想象得出,那时的庄稼,是丰收的五彩斑斓。

“我的父亲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我们一个都不在。这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

”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多少年前,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婚姻都是包办,我妈妈也是个很好的人,但是两个人聊不到一块儿去。我的爸爸,其实挺寂寞的。

“我妈妈是十几年前走的,然后我爸爸又一个人在村里过了十几年。他自己种菜,自己吃。他的退休金很高,一点儿都不肯用。家里夏天没有冷气,冬天没有暖气,就这么过来了,怎么劝都不听。

”后来,一个突发性心脏病,他就走了。我为我的爸爸感到哀伤,不止是因为那最后一面没有见到,而是,他的固执,他的寂寞,他的生活衬不上他的学识。我今天提到他,就是希望这样的遗憾永远不要再发生。“

他说着话,他的头发开始变乱,他的神色开始动容。这个厅很亮,我却感受到,打在他身上的光突然暗淡了。他甚至变得有些站立不稳,我看得出来,别人也看得出来。策划者们请他回到前排坐下。好在,已经说完了。

然后,有人致词,声音是嗡嗡的。学生们踩着结束的点离场,给我的身边带来更大的嗡嗡声。我随着队伍走出,又鬼使神差地折返,我看清楚了他的样子。厅里的暖光,打在他的脸上,是凉的。不知为什么,我打开书包,把一瓶没有开过的饮料递给他。

”您不要低血糖了。“我说。

”谢谢,“他说,”我这不是低血糖,我没事。“

我知道他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了秋霞奶奶,她那碗我没喝完的,滚烫的白糖水。还有,我想告诉他,他说错了。秋霞奶奶在的时候,李声从没寂寞过,他们还比赛种地呢。

李声没有心脏病。只是后来,他对生活的感知迟钝了,他不知冷,也不知热。我记得,人越老,越怕这些,秋霞奶奶去世前就是。李声不是病死的,是热死的。但是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