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大了。”李声没有回答,只上下打量我,然后把他的草帽脱下来。他不让我坐在田埂上,就把他的草帽给我坐。“你像个大姑娘了。”
李声的头发原先贴在头皮上,现在被风吹起来。他的头发只剩下几根是黑色,仿佛是从白里头长出的,像冬天,雪里的秃稻田。我原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我也以为,李声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看到他的头发,我才知道,我长大了。
“你热不热?”我又问他。
“种地的,不怕热。”
但是我怕,我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的。好像是,我长大了,就不再像从前一样喜欢夏天的太阳和冬天的雪。
李声去世的消息是我阿公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在外地读大学。我回了趟家,赶上了他的葬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李声的葬礼很静,没有棚子没有唢呐,甚至没有来人。那么葬礼便不可称之为葬礼了。我回去的时候,李声家的大门没闭,房门虚掩。我推门进去,抬眼看到他的相片。相片里,李声的头发很黑,齐整,抹了头油。他仍是方方的脸,戴一副方方的眼镜,很像一位教师。李声本来就是教师。往下,我看到了李声的灵位,没有看到棺材。阿公说,已经烧掉了。我以为,是我来迟了。这里一定已结束了吹吹打打,结束了送葬的人一定要走的那段长路。可是阿公说,没有。
我仍然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秋霞奶奶的葬礼上,那条被鞭炮炸得满是泥泞的小路。指手画脚的人们,热闹、嘈杂。静得像雕塑一般的李声,还有木偶一样僵硬的,李声的两个儿子。我不喜欢,但是我知道,事情总是这样的。所以现在,我才感到陌生。就算是这个村子,也只有阿公阿婆,或者几户熟识的人家知道李声去世的消息。村头的事情没有传到村尾去。
“李声的家人呢?”
“李声家里没有人了。”
“不,他的两个儿子呢?”
“前两天回来了,他大儿子走了,工作忙。他二儿子还在。”
我看到,李声家的五亩田地,两亩已经撒好新的种子,土是松过的。剩下的三亩地还长着菜,有些熟了,落了,有些还在叶子堆里挂着。
八、
李声的二儿子是个沉默的人。如不是阿公说,我都不会知道,他还没走。他总是把门虚掩着,不似李声生前,第一道门紧闭。他这么做,我却不会去门口张望,我已不是小孩了。
我见过他,秋霞奶奶的葬礼上我见过他们所有人。那时候我以为他和他的哥哥是双胞胎,那时候他还是个很年轻的人。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今年他就算到不了四十,也该有三十好几了。他不像李声,李声是长方脸,有棱有角的。他像秋霞奶奶,秋霞奶奶的脸鹅蛋似的,圆得很柔和。
那天我去李声家看看他的相片,他的灵位,我知道厅里坐着的那位就是他的儿子。他没有戴孝,半天不声不响,我自是不敢招呼他。他的头顶是秃的,就像李声已经撒好种子的田,没有新苗,却已长出一圈圈的野草。阿公说过,李声的大儿子是大学老师,二儿子是生意人。我觉着他不像。他不像精明的生意人,因为他像秋霞奶奶。秋霞奶奶很温和,很慈祥。
第二天我出门,刚好碰上他把虚掩着的门推开。“你好,”我说,“早上好。”
他点点头。
“你,住在这边吗?”我问他。
“不是的,”他说,“我就要回去了。”
“我也要回去了。”我说。我们没有再说话。
其实我还想问他,他们还会回来吗,但是我没有。我们几乎是前后脚走的。他的背影很轻,像一个旅人,只背了包,没有留下箱子的滚轮拖在田埂上的嚓嚓声。但是,我听到了铁门的一声“哐当”,很长。那扇虚掩着的门被他带上了。
他要回他的家。我又想起李声的话,他们城里有家。
“他们的家?你的家?”我念着。
“我的家在这儿。”李声说。李声还说,他的两张卡,一张给了大儿子,一张给了小儿子。大儿子是位大学教师,“可有出息呢,用不着太多的接济,但是,该给他的还是要给他”。小儿子做水果生意,“亏过,那时候还要靠我的钱过日子。孩子要上学,学费可贵。现在赚得多了,亏得少了。我给的钱都存起来,往后,要钱的当口多呢”。李声的话像风吹过一片蒲公英,顺溜地飞走了。但是种子落在我身上,总有些抓心的痒。
“那,你自己呢?”
“我?我的家在这儿。”李声说。
现在,李声已经去世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埋在秋霞奶奶旁边。反正,他没有按照从前他曾想的那样被撒去江里。
“全清,你知道一亩地是多少平方米吗?”我记得李声总是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