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瞪瞪地往家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停住。“我不回家,我是来找你的。”我说。
李声笑了笑,他拉着我在一片树荫里坐下。我刚刚悲伤了一阵,便也想从李声的脸上读出些悲伤来。但是没有,李声摸着我的脑袋,满眼的笑。他的两只眼睛底下却是乌青的。
“你为什么有黑眼圈?”我问他。
“种地累的。”
“是种地累?还是教书累?”我这时候才想起他的教师身份来。
“差不多。”李声说,“我知道你放假了就要回来,回来了就要找我玩。所以,我先来找你。”
“李声,你还是在中午种地吗?”
“我早上也种地。”
“那么以前呢?以前是怎样?以前,你早上不种地吗?”
“以前是,”李声说,“那时候你秋霞奶奶还活着,她好的时候,她早起也种地,我早起也种地。她不好的时候,我早晚在家看着,中午才能够出门去忙地里的活。”
“那么现在,你中午不用种地了,是不是?”
“不是,”李声说,“家里的地多了,我一个人,得忙一整天,才忙得完。”
六、
“你一个人?那你的孩子们,他们都不回家吗?他们都不回家帮你吗?”
“全清,”李声问我,“那么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回家吗?”
我点点头:“他们有家。”
“都是一样的,”李声告诉我,“他们在城里有家,他们的家不在这儿。”
李声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懂。但是我有些知道了,李声和秋霞奶奶的家里,只有他们两个,现在剩下李声一个。我见过那个家最热闹的时候,是秋霞奶奶办葬礼的时候。
李声又邀我去他的家看看,我没去。我说,我困了,我第一次在午间感受到困。家里,阿公阿婆已经歇完了午觉起床来。太阳开始往西边走,光透过窗子,照在凉席上,有一道道的亮橙色。阿公在洗脸,阿婆倒了一碗凉水来给我喝。我没喝就躺去床上,床上的凉席热乎乎的,但是我很快睡着了。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知道什么是困。我开始怕热,也开始怕冷。大暑天的中午,我不再溜出铁门外去,在日头底下疯跑。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了,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清晨薄雾底下的李声。他起得比我更早。我盯着李声,在田埂上站了好久,他才望到我。
“和你阿公阿婆下田来?你怎么也这么早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睡得多,就起得早了。对了,今天中午我不要再找你玩,你也不要在太阳底下出门,好不好?”我一定要嘱咐他这句话,“天太热了。”
李声点点头。我看见他头上的草帽正往下渗水,镜片上的水汽把它们变成白色的两片方形,贴在脸上。我便看不清楚他了。那个暑假,爸妈很早地接我回家去,我没有赶上和李声道别。
后边的好多年,我都没能够再见到他。因为,我很少再回到乡下,很少再回到阿公阿婆家去。偶尔回一趟,也待不过三天,就真的要回家。我开始对那片土地感到陌生,开始对乡下,对阿公阿婆的家感到陌生。
最后一次见李声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的暑假。那时我刚结束了中考,才有工夫回到那个村子,在阿公阿婆的家里住段日子。五年过去,李声依旧是我脑海中十分鲜活的形象。因为每次和阿公通电话,阿公都要提起他。阿公说,李声退休了。我才意识到,那个总把我当成朋友的可爱的人已经来到他的六十岁,是一位老人了。
阿公还说,李声这些年变得多了。他的话很少,也听不见别人的话。他开始不知冷不知热,开始早起晚睡,只侍弄那几亩地。
“他的儿子呢?他们怎么没把他接城里住?”
“两个儿子,咋住?”阿公说,“把李声分了?李声不是个愿意添乱的人。”但是阿公又说,这些年他太省了,又偏激。
他的偏激,我没能看出来。
我忘了小时候曾和他说过,我以后不会在中午,大太阳底下出来。于是,我还是吃了午饭便出门找他,我记得从前总是这样的。
李声在田里。他还是顶着一顶草帽,顶着一张方形的、刀刻似的脸。他身上的衣服,还是从前我以为的,偷了秋霞奶奶的那件,花布做的,很薄。我认得出他,他也认得出我。好像从未变过。
七、
李声家的五亩地,长得很好。我看到,眼前的五亩田地是齐整的,再不是两亩茂盛,三亩稀落。李声把他的田地打理得很好,也把秋霞奶奶的田地打理得很好。
“全清,”李声喊我,“快,站到阴凉地方去。”他说着就撒下手中一把种子,他的手空了,朝我这边走。“热吗?回家去。”他说。
“你热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