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子悦是段安年的发小,两个人是一个小区长大的,幼儿园毕业就被分到了同一所小学,双方父母进了微信群才惊讶地发现,这俩孩子竟然是一个班的。于是一合计,干脆一家轮流接一天,接的大人负责把小朋友一块儿领走,再送到各自家楼下。
每天回家的路上,两个人吵吵闹闹。不是段安年欺负王子悦,王子悦哭哭啼啼地给段安年妈妈告状,就是王子悦莫名其妙地生段安年的气,说今天不喜欢段安年了,紧接着就是把脚一跺,嘴一撇,连手都不给他牵。段安年这个时候只能仰起头,一脸无辜地问王子悦妈妈:“阿姨,我干啥惹她生气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了两千回,从家到学校的这段路上,段安年和王子悦一起走了六年,可没想到小升初的那次考试,段安年因为贪玩,去了一个稍差的学校,而王子悦则是超常发挥,考入了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王子悦一家为了陪读,索性搬了出去。
刚分开的时候,两个小朋友都还会用电话手表约定好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每天晚上,段安年看着窗外的灯火,都会抬起手腕给电话手表那头的王子悦说,他段安年今天又干了什么大好事,结交了几个新朋友,还不忘承诺等楼下的竹蛋长起来了,就第一个挖给她吃。而另一头的王子悦,总是用双手紧紧握住那只和段安年颜色配对的电话手表,一边听着段安年如同大将军般的叙述,一边想象着声音那头,不断模糊又不断鲜活的、有关段安年的模样。
也许是上了初中以后,王子悦的学习压力更大了,段安年的玩心也没有减,两个人还是渐渐没了联系。本以为缘分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段安年他爸过年吃饭的时候,顺嘴说了一句:“段安年,你的小女友呢?怎么不领回家一起吃饭了?不会是喜欢上别的男生了吧?”
段安年爸爸爽朗的笑声,没有让小段安年将嘴里的饭继续咽下去。他像是玩木头人被捉的一方一样,一动不动,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他胡乱扒了几口饭,撂下筷子说,不吃了,他要去小区竹林里挖竹蛋。
段安年说的竹林,是小区在开发的时候就种下的,可能是天天经过的缘故,所以一直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一家人每次路过这片竹林,段安年爸爸总是摇头晃脑地对段安年说:“竹子厚积薄发,几年不长,夜里一场大雨,第二天醒来就能蹿几米,我们要学习竹子的精神。而且竹子还会下蛋,叫竹蛋,炒来下饭吃,香。”
做人的精神小段安年没有听进去,但是竹子会下蛋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竹蛋?竹子的蛋?小竹子是从蛋里长出来的吗?段安年想象着一场暴雨过后,在竹林的枯枝落叶中,一颗颗洁白的竹蛋出现细细的裂缝,裂缝逐渐扩大,有蛋壳开始剥落,掉到地上,一颗颗小竹子探出了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甚至还发出了小兽一般的叫唤。
可惜今晚的小段安年还是没有找到竹蛋,因为突然下大雨的缘故,他出去了一会儿就心事重重地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段安年妈妈轻轻敲了敲段安年的卧室门,手里是给他的压岁钱。在段安年接过红包,开心地说着谢谢妈妈的时候,段安年妈妈无意间看见他的书桌上,摆上了几本他从来都不写的作业。
那天以后,段安年妈妈发现段安年真的长大了,以前的小霸王不玩了,捉鱼摸虾不干了,也不带着小朋友们去废弃工厂“探险”了。段安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回家写作业。
段安年妈妈看在眼里,既为段安年的转变而高兴,也会因为深夜看到儿子的卧室门缝下依然透着光而心疼。
寒来暑往,一晃中考就结束了,段安年成功考入了王子悦三年前考进的那所重点中学。王子悦不用说,还没中考就被学校“内定”了,依然是本校高中的重点班。
段安年妈妈悄悄联系了王子悦,说是要给段安年一个惊喜。
其实段安年也打着一个小算盘。他知道自己中考成绩还行,努力没白费,学校是和王子悦一样了,但是分班他没底,所以他准备摸黑候在学校的大门旁,第一时间冲进去看分班结果。
八点整,学校的保安撤掉了警戒线,在段安年冲进去的背影后面,是乌泱乌泱的人群,其中也有被挤在最后面的段安年妈妈和王子悦。
段安年仰起头,看着告示板上那二十多张用A4纸打印的分班名单,一行行地查找着自己和王子悦的名字。
与此同时,王子悦和段安年妈妈也悄悄摸到了段安年的身后。
三年不见,王子悦惊讶地发现段安年长高了。刚分开那会儿,自己的个子和他齐平,偶尔还能打赢他,但现在只能到他的下巴了。他整个人也瘦了,以前肉嘟嘟的,现在有棱有角,肩膀也有段叔叔那样宽了。
两人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不断游移着,几乎是同一时间,王子悦和段安年妈妈都注意到了段安年的后脑勺。
段安年从小就是自来卷,在那一绺绺盘曲着的头发丝中,有一根白发从后脑勺上直挺挺地钻出来,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一根晶莹剔透的鱼刺。
段安年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和王子悦的名字,在一个班。他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鼓点开始奏响,变得激昂猛烈。他想要马上找到王子悦。
段安年转过身,发现自己老妈和王子悦就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他太高兴了,以为她俩红了眼眶,也是因为知道他段安年和王子悦,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
于是高兴的段安年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哽咽着的两个人。
四、
加了三天班,组里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了,剩下几天就是维护。同事们早就撤了,小李也一样,说是要去做个美甲奖励自己,整个办公室就剩下段安年一个人。
他现在还不是很想回家,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双眼,午夜时分,窗外的高楼大厦变成了烧焦的棉花糖,不时有鸣笛的声音传来。段安年看着玻璃墙里倒映的脸,只有大致的轮廓,迷茫,憔悴。
家里对于他相亲的事,开始步步紧逼了。前天对门的张阿姨真的领着自己女儿去了他家,他一进门,就看到四个老人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脸上堆满了呼之欲出的笑,好在那姑娘倒也没有看他,只是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
段安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撑着吃完那顿饭的,又是如何加了那姑娘的微信,硬着头皮聊下去的。
微信里全是单方面的绿色气泡,早上的问候,那姑娘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复。和段安年想的一样,他看不上人家,人家又何尝不是举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大声地向自己闺蜜吐槽:“这人真烦!明明不喜欢他,他还一直发消息!”
不发怎么行呢?毕竟家里的两个甲方可是很重视这个项目,前期投资了那么多,一毕业自己就“全力倚父”,靠着家里买了房和车,还有时不时的额外赞助。随便拿出来一样,段安年都知道,自己作为乙方,没有微笑也要挤出微笑服务。
段安年麻木地刷着手机,朋友圈突然多出了一个小红点,像是水手看到了海岸,段安年急匆匆地冲进去一看,是王子悦的更新。
不是文字,没有图片,只是推荐了一首歌。
段安年从裤兜里掏出耳机盒,取出耳机塞到了耳朵里。歌不是很长,叫Afterlife,听完了一遍,段安年觉得这首歌很适合在开车的时候听,最好再下点雨。差不多收拾好了心情,他默默地给王子悦的更新点了一个赞,准备下楼去。